“行!”古海已经脚步匆匆地往客厅走了。
第二天古海按时来到义和鞋店,一进堂屋不禁愣住了——姑夫正陪着史靖仁在喝茶聊天呢!看那情势,两人是十分亲密,心下又是吃惊又是纳闷。
“如今可是今非昔比,你古海成了大盛魁的大忙人啦。难得一见!”
史靖仁一边起身向古海拱手施礼,一边说着话,请古海入座,那样子倒像是义和鞋店的掌柜似的。
“人家史财东候你多时了!”
姚祯义把椅子让给古海,起身为古海斟茶,言语间露出了对古海的责怪。
古海坐下时瞪了姑夫一眼,姚祯义不再吱声了,如今这位侄儿不比过去,他姚祯义时时得敬着点儿。姚祯义本来要搬凳子在旁边坐下,见古海那神情,就不敢多事,也不敢坐了,说:“好,好,你们两位慢慢谈。”说着移步躲出去了。
屋子里只留下古海和史靖仁。
“有何见教,史财东请说吧。我侍候大掌柜不敢多耽搁时间。”
古海说着话,将姚祯义方才为他斟好的茶杯拿起来从手边挪开,放到了八仙桌面上靠墙的地方。这无疑表示不愿与史靖仁深谈,语调也极冷淡。
古海这动作史靖仁看在眼里,当然心里是很明白,但是史靖仁并不恼,依旧满脸堆着笑,很亲热地说:“你何必这般虔诚呢?就是当朝皇帝又未必就没有一时半会儿身边没人侍候。再说了,咱大盛魁是铁打的字号流水的掌柜,你道是他王廷相就能把大掌柜的交椅永世永代坐下去?他是神仙?他不死了?”
史靖仁当然是预先有准备的,一见面就滔滔不绝地说起来。
“史财东对我古海个人有何见教尽请直说,你我说话与大掌柜没干涉。”
古海不客气地打断了史靖仁的话。大掌柜是什么人,岂是史靖仁之流可以亵渎?!古海忿忿地想。古海在商场上也做了整整九年,到过不少地方,经过了不少事,大大小小的商人包括俄国商人他都见过,而大掌柜是奇人!古海对大掌柜最为崇拜。尤其是做了大掌柜贴身伙计以来,日夜跟随大掌柜左右,亲眼目睹了大掌柜运筹帷幄指挥调动大盛魁上上下下近万号人马,镇定自若,真正有诸葛再世的风度!与大掌柜相比,史靖仁这些财东尽皆是一帮蝼蚁。
3心中有鬼(2)
“好,那么就说你吧,”史靖仁呷口茶缓缓气,拿眼睛把古海瞄了好半天,“你古海为人聪明能干,这是字号上下公认的。在乌里雅苏台分庄就为字号立了功,听说近来在粮食生意上又有新功,祁掌柜每每提起你总是赞口不绝,我父亲和其他不少财东也都知道你是个人才,你要珍视自个儿的前途……”
“我有什么不自重的地方吗?”
“这个……倒是没有。我只不过是提醒你。”史靖仁说,“因为你我不止是财伙的关系,论说起来古史两家还是世交。你太爷爷和叔爷在我史家就跟在自己家一样,我们史家上下从不把他们当做外人看,而且你父亲与家父交谊深厚情感笃深。你爹正在小南顺筹盖宅院,家父听说你爹手头不够宽裕二话没说,就差古月荃给你家送过去三千两银子,让他暂缓一时之急。”
不久前古海收到爹托人捎来的信,信中提到了史家借钱给他的事。也正因为如此,古海掂着史家这份情谊,方在一进姑夫的堂屋看见史靖仁时,才没有立刻折身离去。“我谢谢史财东对我们古家情谊。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我古海不是忘恩负义的小人。至于我爹借的银子将来我会连本带息如数还上。”
“你这话可就见外了!照这么说好像我史家是靠放贷吃息过生活似的。”
“是我一时言语失当,请史财东不必计较。”
“嗨,我与你计较什么?倘若我是计较的人今日也不会约见你了。你想想,去年秋天我在家中设宴款待你,说话刚入正题,你便甩袖而去。照说我该生大气,可我根本就没往心里去,后来我又约你到宴美园赴宴,你是干脆连筷子都没领便又扭头走了。我不是什么话也没有说吗?!这能说我计较你吗?咱大盛魁要想永世昌盛靠的就是财伙诚信互相体谅,你说是不是?”
“是这个理。”
“这就好,只要你承认这个理咱们之间的话就能接着往下说。我问你,大盛魁的基业是谁创下的?”
“这事没有含糊——大盛魁当然是三姓财东的先人创下的。”
“说得太好了,这事没含糊!”史靖仁就像教书先生启发学生似的很高兴地鼓励着古海,“那么我再问你,既然大盛魁基业是三姓财东创下的,那为什么如今大盛魁的事情我们三姓财东说了话不算数?”
“这个……我也说不清楚,我只不过是个小伙计。”
“不必自谦!”史靖仁用双手把古海刚才挪到一边的茶杯端起来重新放回到古海的面前,“你不是一个普通的小伙计,这是谁都知道的。实话跟你讲,你古海若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的小伙计,我也不会费这么大的事三番两次来找你了。你多聪明的人,难道这点事理还看不出来?”
“看自然是看出来的,我也知道史大财东对我器重,对我们古家好……”
古海很费力地说着,觉得心里有许多思想像乱糟糟的麻似的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这是他生平第一次体会到做人的难处,被两难的处境弄得非常苦恼;同时他也感觉到了一种不祥的预兆,这种预兆又使他不由得一阵阵害怕。他字斟句酌地说着,脸上现出就像老年人似的愁眉苦脸。
“古海,你是不是觉得很为难?”
“是的……”古海的表情几乎是可怜巴巴的了,“史大财东,要是别的什么事你差遣到我古海的头上,我一定二话没得说!可是这财伙之间争斗的事,我实在是无法为你效劳。我身不由己……你知道家里把我送到字号上来不容易,爹娘和媳妇在家都盼着我呢,你也为我的前途想想。”
3心中有鬼(3)
“哈哈……”史靖仁笑了,“你古海如今在大盛魁也算一个人物呢!如何就做出这般愁苦的模样?你以为我史靖仁是在坑害你吗?”不等古海答复史靖仁接着又说,“恰恰相反——我这么做正是在扶你——帮你——拉你!是为你好!为你的前途!你想过没有?现在你只知道闷着头一味地跟着王廷相跑,你就敢断定他姓王的一定就不会有马失前蹄的时候?一旦他有个三差两错被财东抓住尾巴,或是触犯国法让官府拿住,到那时候你岂不是要后悔?”
古海被史靖仁说得心里咚咚乱跳起来,他想起了在恰克图大掌柜和康达科夫谈成的那一笔有关细茶的暗房子生意,事情一旦败露那可真是一件掉脑袋的事呢!不过又想,大掌柜历来做事缜密,暗房子的事是不会被人知道的。于是把心放下笑了笑:“怎么会呢?”
“你说不会?——那好,”史靖仁将上身探前靠近古海,低声说,“听说大掌柜最近亲自经手了一大笔走私生意,你不离他左右,这事你准知道。”
“我绝然不知!”古海立刻警惕了。心里也很紧张地想,这事史靖仁如何能知道?怕是在诈我吧?
“你不要瞒了,俗话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迟早一天连官府都会知晓的!你要知道这走私的事可不比平常,你清楚张道台那砍头道台的名声是怎么来的吧?就是专门为走私而得的。两年不到张道台在孤魂滩就已经杀了十几批人了,全都是被捉的走私罪犯。不用我说,你该明白之中的利害。”
“我看这事不会有的,史财东不可轻信谣言。你想想看,大掌柜不单是大盛魁的主事人,他还兼着通司商会的会长之职,又有候补道台的官衔,他怎么能干走私的勾当?!不会的,不会的!”
“不会?”史靖仁冷笑道,“正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我看他王廷相是什么事情都会做出来的,你若不信就等着瞧!”
“不不不!我不相信会有此事……”
总算是结束了与史靖仁的谈话。返回城柜的路上古海的心里十分慌乱,一个念头在他脑子里迅速升起,他想,我该把这事告诉大掌柜吗?照理是应该说,可大掌柜若问起我暗房子的事史靖仁是如何知道的,我又怎样应付?岂不是把自个儿与史靖仁牵连在一起,落个说不清?!想来想去想不出一个出路。
一连数日一想起史靖仁说的话,古海的心里便慌得不能安宁,他预感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却是想不透,如此便常常苦思冥想,做事也不像过去利落。大掌柜吩咐他做事往往要连说几遍才能把他从沉思中唤醒,有时候大掌柜要喝茶他倒把水烟袋装好了递过去。这异样当然逃不脱大掌柜那锐利的眼睛。又一次当古海为大掌柜穿鞋的时候硬是将左边的一只往右脚上套,大掌柜终于说话了,“古海,你近些日子怎么了?总是神不在庙、魂不守舍的样子!”
“我,我……”古海吭哧半天只好说,“我大概是想家了……”
他胡乱搪塞了几句。
“哼!心思里像住了鬼似的。”大掌柜斥责说。
自古海跟了大掌柜以来,这是大掌柜头一次批评他。古海心里想,大掌柜算是猜对了,自己的心里真的是住了鬼,那鬼就是史靖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