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厥人后来屡屡骚扰唐境,让武后很是头疼,但在当时还未成为唐廷的心腹大患。处理完裴炎之案,十一月扬州之乱也得以平定,武后总算平安地度过了这次政治军事危机。然而这短短几十天掀起的惊涛骇浪,即使刚毅如她,事后想起来也觉心惊肉跳。在野一群中下级官员登高一呼,便能立刻纠集起十万余人造反,在朝大臣竟也以此相胁,顾命宰相带头逼宫,这种情形太可怕了。裴炎和程务挺本是武后的左膀右臂,却在关键时刻拖她后腿,以至于她堂堂太后之尊,要降尊纡贵地安抚群臣说软话,心高气傲的武后越想越恨,借机发动清洗,誓要将这些胆敢不听话的臣子尝够教训。宰相刘景先、郭侍举重贬为外地刺史,胡元范流放琼州而死。一众和裴炎、程务挺交好的大臣无不或贬或杀,清洗干净。以往有不少人她看不顺眼却碍于高宗在世不好妄动的人物,也就势一并处理掉。
隐士田游岩是当年高宗亲自去嵩山请出来的,目的在于加强太子的地位,虽然田游岩出山之后并没有担当起自己应付的责任,一直碌碌无为,不发一语,武后仍不放心,给他扣上一个结交裴炎的帽子,放还嵩山。
夏州都督王方翼为废后王氏的亲属,文武双全,政绩颇好,在军为良将,多次大败突厥守护西陲,在官为良吏,安定夏州一方百姓,由于他尴尬的身份,武后早想找岔子把他处理掉,可惜一直不得要领,这回给他安上了结交程务挺的罪名,流放崖州(今海南三亚)而死。
总之是文臣便是结交裴炎,是武将便是结交程务挺,躲得过这一次,躲不过下一遭,无人能逃过太后布下的天罗地网。经过一轮又一轮的清洗,裴炎的潜在势力不消说连根拔起,整个朝堂上也几乎为之半空。武后自有对策,毫不担心,以天下之大,还怕找不到几个跑腿办事的?当殿出头声称裴炎“有异图”的监察御史崔察,主审此案的左肃政大夫骞味道、证炎必反的凤阁舍人李景谌先后被任命为宰相。凤阁舍人李景谌仅仅是中书省的五品官,崔察刚由监察御史提升为著作郎,也只有从五品上,创下大唐开国以来最低职事官拜相的纪录。群臣仍在目瞪口呆之际,武后再度提拔起居舍人沈君谅为宰相,仅仅只有从六品!莫说是素来看重门荫的唐朝,放眼整个中国历史,六品官拜相也是凤毛麟角了。号位百官之首的宰相从来没有这么掉价过,在群臣惊愕的眼光中,武后不断地刷新着自己创下的纪录,一切规章制度在她面前行若无物。
武后用人的气魄一向让人钦佩,然而过于频繁的破格用人本身便是对官吏铨选制度的破坏。按照正常途径,官吏的升迁需要具备一定的资格,每年根据政绩进行考评,称为考课,这套程序虽然繁琐死板,却也在一定程度上保障了官僚队伍的质量。现在武后把用人权从宰相手里收归己有,动不动破格提拔,固然有打破豪族垄断让位卑者得以晋升的积极一面,但君王的个人才智和精力终究有限,免不了有因一己之好而赏黜不公的情况发生,何况武后这次破格提拔的宰相不是因为他们确有过人的才智,而是出于政治需要,他们很多人本身并不具备治理天下的才能。李景谌在拜相的当月就因不能胜任而罢相,崔察也在半年后罢相,这位首先告发裴炎谋反的耳目之官,后来也被秘密杀掉了。武后只是通过他们的快速升迁来树立起自己“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威仪,让天下人看清,如若拂逆太后,就算顾命老臣也会一夜之间人头落地,如若拥护太后,即使再官小位卑也一样有出人头地号令百官的一天。
在武后铁腕的操控下,“昨怜破祆寒,今嫌紫蟒长”的人间喜剧(抑或悲剧?)不断地盛大上演。做宰相从来没有比现在更容易,也从来没有比现在更危险过,然而这一瞬间的辉煌,是多少人在正常制度下熬白了头发也难以盼到的呀!人的欲望被充分地刺激了起来,而嫉妒、贪婪、背叛等种种人性之罪也随之而悄然出笼。许敬宗扳倒了长孙无忌,坐上了当朝第一宰相的交椅;崔察和骞味道查办了裴炎,便可以走马拜相,上司是用来出卖的,情谊是用来背叛的,靠着他人的鲜血,才能将一袭青衫染成绯色,最后凝结成暗淡的紫色。牺牲掉足够多的人,才有资格成为“犀带金鱼束紫袍”的三品要员、当朝新贵。
如同手执长鞭的巫女,武后冷冷地看着这一切,看着人们为了争名夺利而出尽百宝,名利圈变成一个巨大的斗兽场,所有的伪装和面具都已撕破,只余赤裸裸血淋淋的人性。武后冷笑着鞭策着帝国飞速前行,执鞭的手稳定如恒,长鞭过处,风声凄厉,宛如红尘中芸芸众生匆匆而过的足音。冷月下,浮沉间,她是这一切的操纵者和决定者,帝国的命运,乃至所有人的命运,决于她一人之手,这位61岁的妇人。
杀裴炎、平叛乱、斩程务挺,武后显示出极强的掌控力和威慑力。通过一轮破格用人,原本空荡荡的朝堂顿时填得满满的,人数比以前只多没少。群臣算是彻底领教了这位皇太后的厉害,好不容易鼓足勇气由三位宰相出头纠合了朝中众多文武要员向武后逼宫的结果,以群臣的全面惨败而告终。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从此之后,终武周之世,再也没有这样朝臣大规模上书挑战武后权威的事情发生。
武后以一通颇为戏剧化的训话为惊心动魄的嗣圣/文明/光宅元年画下了句号,有幸身历其境的官员必将永生难忘。盛怒中的皇太后登上紫宸殿,裙袂飘动处有风雷激荡,整个帝国在她的脚下匍匐颤栗。“朕追随高宗大帝二十余年,忧天下至矣!”武后愤怒地说:“公卿富贵,皆联与之;天下安乐,联长养之。及至天皇驾崩,将天下托付于朕,更是竭心尽力,不爱身而爱百姓!可是如今出头反对朕的,全都出自公卿将相,你们何其负朕如此之深!”
以群臣负义相责,太后显然动了真怒:“你们当中有顾命老臣、倔强难制超过裴炎的吗?将门贵种、纠合亡命的能力可有超过徐敬业的吗?握兵宿将、攻战必胜的可有超过程务挺的吗?这三个人都是—时人杰,一旦不利于肤,联轻而易举就能除掉!如有自认能胜过他们三人的,不妨现在就试试;不然的话,就好好地革心洗面,忠心事联,无为天下笑!”
群臣顿首,不敢仰视:“唯太后所使。”[5]
这通训话,如同武后的形象,历来有两极化的评价。有认为这展现了女政治家大无畏的豪情和气度,郭沫若更认为武后所说“不爱身而爱百姓”体现了她对百姓的真情;也有人不屑地认为她是以帝王之尊十分没风度地口吐“流氓式语言”(刘后滨语)。然而无论是佩服还是厌恶,都不能不接受这个事实:——女主天下的时代已经来临。
此时距高宗去世仅仅只有一年多时间,局势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武后接连挫败儿子、权相、叛将,成为帝国独一无二的最高主宰,她那令人毛骨悚然的驯马方法,也从后宫搬上了前朝。
[5]见《唐统记》
以武后的本家侄儿武承嗣为例,历来太后掌权,通常有两类人势力大增,一类是宦官,一类是外戚,因后妃往往活动范围有限,不得不依靠外力。可惜武承嗣没有那么好的命,王莽没得做,终其一生都生活在武后的阴影之下,受父亲牵连被流放岭南的凄惨固然不必说,武后把他调回京任宗正卿之后仕途也依然不是一帆风顺。武后为了培植亲信、打压李唐,确曾给了他不少出头露脸的机会,比如睿宗的册封仪式便由当时还是礼部尚书的武承嗣主持,五月又拜为同中书门下三品而入相。武承嗣当然也不免有小人得志的张狂和卖弄,轻飘飘地不知自己有几斤几两重,武后毫不留情地打破了他的幻想,五月拜相,七月便罢相,做了两个月不到。武承嗣小心翼翼察言观色积极跑腿地过了半年,才在第二年二月再度入相,然而一时不慎一个疏忽触怒武后,三月份又给罢相。可见武承嗣虽是武后的亲侄儿,武后对他也并未全然放心,依然不乏严格的管制和调教(当然,比起对儿子,武后对侄儿的管教算轻松的了)。经过这一轮宦海浮沉,武承嗣总算彻底明白了自己在武后心目中的地位,再也不敢恃宠而骄,就算日后贵为亲王宰相,也依然对武后宠爱的每个男宠都毕恭毕敬地执僮仆之礼,他在武后面前卑躬屈膝到了什么程度,也就可以想见了。纵观武承嗣这一生,无论荣辱,都不敢对武后有半句怨言,更不要说起心报复了。这一点,甚至连太宗皇帝都做不到。李世民的御将之能在历代帝王里算极高明的,对于谋臣武将既没有走狗烹,也不曾良弓藏,仍然给与他们一方天地得以尽情地发挥自己的才华,不可不谓深仁厚泽,然而侯君集依然会因小怨而不满,有意谋反。恐惧是比爱戴更可靠的情感,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的确是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