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麦喝一口茶,又深吸一口烟,摆开苦口婆心的架势,开始说道,“桑,我不知道你和茵荷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从茵荷拜托我的语气中我至少能听出她对你的真心关切,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但是,她又不亲自对你表达这种关切,让我多少能猜到一点发生了什么。
“桑,我知道你现在一定非常的痛苦,这种痛苦我想我也曾经历过。我不能说自己是过来人,但是爱之深痛之切的感受我还是知道的。只是,桑,我真的不想你再继续这样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已经两个多月快三个月了,桑,我觉得已经够了,你这么苦哈哈地过了这么些日子已经完全够了。
“现在,我想建议你的是,从你的痛苦中暂时抬一抬头,暂时走出来一下,我不是让你看一看蓝天,也不是让你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而是,请你,换一个角度、换一个角色来看看这件事,你跟茵荷之间的事。”
小麦很少用这么严肃郑重的语气说话的,桑原下意识地正了正身子,听小麦究竟想说什么。
“桑,我不知道在狂爱和狂痛之余你有没有想过你和茵荷之间一些非常现实的问题,你有没有想过女人之间爱情的现状与本质?
“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其实当你身为女人爱上一个女人的时候,你就已经是站在悬崖边上四面楚歌了——这是一场很难看到未来看到前路的爱,从来都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从来都是朝不保夕不容乐观的,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或者,有没有意识到?”
这是桑原第一次听到小麦讲这样的观点,她有点吃惊,不禁转过头去,看着小麦。
小麦继续说,“你那么爱她,其实,你仔细想想,除了口口声声用来表白的空洞的爱,你能给她现实生活中的什么呢?——一个女人在现实生活中最需要的婚姻、家庭、名分、社会的接纳,父母的祝福,甚至还有,孩子……你能够给她什么呢?
“恐怕,什么都不能。
“所以,你有没有想过,这样的爱是先天不足是天生就有缺陷的?在这样的时候,你又有什么权利要求她放弃自己的需要与愿望?!难道你口口声声所表白的爱就足以代替一个女人在这个社会在这个世间想要的一切?!”
说到这里小麦已显得有点激愤,她略为激昂的言辞和情绪让她自己都不知道这番话是在说给桑原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桑原望着小麦,微微动容。
小麦停下来,让情绪平复了一下,然后尽量心平气和地接着说,“其实,有可能,你深爱的人想要的东西你都不能给她,那你又凭什么要求她把她的一生托付给你?或者,接受你一生的托付?哪怕,哪怕你真的是非常的爱她……”
桑原黯然。
小麦心有不忍地轻轻地揽住桑原的肩,“桑,我知道,茵荷是你想要倾尽所有地去爱的女子,我也相信,她也的确是一个值得你这样深爱的人。可是,听我一句吧桑,如果得不到,就要学会放下,懂得放下也是放自己一码放自己一条生路,也算是给令人窒息的爱一点点呼吸的空间?
“有时候,也许我们永远都不可能跟自己深爱的人相守在一起,那么就认命吧,就当我们是爱上了一朵世间最美丽的花,你总不能指望这朵花对你有回应有允诺是不是?不能够相守相伴,不能够在一旁灌溉呵护,我们至少可以学会去祝福是吧?”
小麦说到这里,声音已经非常的温和低柔,她轻轻地揉揉桑原的肩,问,“你说是不是,桑?”
桑原的心里一片潮湿,鼻子酸酸的难受,顿一顿,她用略微沙哑的声音对小麦说,“小麦,别说了……我懂……”
然后,桑原往茶几上的酒杯里斟酒,说,“来,小麦,敬你。”
小麦举起杯。
“谢你,小麦。”说完这句,桑原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小麦那个晚上一番推心置腹的开导虽然没有醍醐灌顶的功效,但她至少让桑原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茵荷虽然拒绝了她的爱,可是,茵荷是没有错的。
你怎么能够要求一朵花允诺与你共度一生?
而你爱上了这朵花,也不是她的错。
是,小麦说的没有错,除了爱,她真的没有任何的凭借和仰仗。当她不能给茵荷现实中的婚姻、家庭、名分、孩子的时候,她用什么去承载这份自认为最深最重的爱?
没有容器。
她的爱没有容器。
明白了这一点,桑原陷入虚无。
她第一次发现原来倾尽全身力气的爱其实帮不了自己爱的人一丝一毫。
也许是因为一直知道茵荷不要婚姻,所以婚姻家庭这个原本是很大的障碍就没有出现。
也许还因为茵荷是那么的独立,她说过她要做一棵独木成林的树,她自己就构筑了一个坚韧完整的安稳体系,她不柔弱太独立,以至于让人几乎忘记外界还有狂风骤雨。
因为她不需要你的肩膀,所以,你就一直误以为自己的肩膀非常有力。
而现在,她不过是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她有什么错呢?
无论自己怎么的深爱,依然不能帮助她丝毫。
这样的爱是不是本身就是一场水中月镜中花呢?
桑原陷入虚无与悲凉。
刻骨铭心的爱忽然变成了一场幻梦,而自己,曾经,“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当从梦境中走出之后,所剩的就是最深切真实的浸入骨髓的疼痛了。
这样也好,至少可以在每一次伴随呼吸而来的疼痛中记得和相信,“曾经深深爱过”。
看再简单的句子,桑原都会心痛。都会落泪。
“如果问我思念多重,不重的,像一座秋山的落叶。”
那座秋山的落叶,就跟随这些最简单的文字沉甸甸地压在了胸口,令她呼吸困难。
桑原合上了书。
她没有办法停止思念。
她也没有办法平息因思念而带来的疼痛。
也许,是时候离开了?
桑原忽然想要离开,想要去到遥远的别处。
她知道她无法遗忘。这个早已深深地镌刻进她的骨髓、她用了几乎一生来爱的女子,她无论如何都无法遗忘。
还有,她怎么舍得遗忘?
那么,唯有远离?
去到一个遥远的地方,地球的另一半、一个不熟悉不了解的地方,一个不讲中文不用汉字的地方,这样是不是可以让思念无所凭借,也不能时时来袭?
不是为了重新开始,而是,想尝试一下有没有可能以此深深掩埋一段足以致命的爱,或者,让遥远的时空间隔慢慢稀释这种已令她伤筋动骨的痛。
桑原开始跟一些已经出国的同学联系,开始认真地筹划关于出国的事情。
无论是留学,还是移民,都不算晚吧。
那些现居国外的朋友给了她很多的帮助。
“大概想什么时候出来?”对方问。
“越快越好。”
“那行,一年之内帮你搞定这件事。说实话,你这样的人才,早该出来换换环境了。”
一年。
桑原在心中重复这个数字,然后,一直去意彷徨不停回望的心,在这个数字里叹息一声,尘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