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新阳略略思考了一下说道：“好吧，那我就直言不讳地讲了。我个人觉得有两个方面。第一，人才才是公司发展最根本的动力，我们选人用人不能唯学历、唯关系。像周思、王玉平他们的能力和水平绝不亚于王文吉、王一飞，可我们为什么要把他们埋没了呢？管不好人才，用不好人才，任人唯亲的企业是没有未来和希望的。第二，刘成功和赖峰的教训太深刻了，领导人员不能没有严格的监管，脱离开约束的权利，就会像脱缰的野马，一发不可收拾了，我们每个人都不是圣人，要听得进骂声，才能不断地自我净化，慎初，慎微，才能封印贪欲这只魔鬼。”

关峡赞许地点着头说：“我想，这是我们前进道路上绕不过的问题，我相信，往后对领导人员的监管一定会有个质的改变的。”关峡似乎想到了什么，紧紧皱起了眉头，表情严肃地问：“自我净化？慎初，慎微？新阳，你说的自我净化和慎初、慎微也包括我吧？”没等张新阳回答，关峡又自言自语道，“是的，是包括我的。”

刘成功躺在满是霉味的草垫子铺成的床铺上，瞪大眼睛凝视着监牢的房顶。由于潮湿的原因，房顶上到处都是绿色的霉斑。刘成功早已没有了往日的威严，剪得很短的头发已经发白，毫无生气的脸上暗黑色的眼袋下垂，两腮干瘪着，额头上的皱纹更深了，鬓角处已经隐隐约约有了老年斑的痕迹。

这个接受过无数表彰和荣誉的企业家，终于囚禁在了自己亲手编织的牢笼中。他的精神意志彻底垮掉了，一个迷失了信仰的人，一个没有了意志的人，整日面对着铁窗，已经没有了悔恨，没有了痛苦。今天的一切，都是自己当初起心动念的结果，怨不着任何人。他看到房顶的绿色霉斑正慢慢地集聚着，如同魔鬼的眼睛，在盯着他笑，他没有回避，没有躲闪，也冲着这些绿色的眼睛笑。或许，也只有这些绿色的眼睛陪伴自己走完余生了。

监房外响起了管教人员警皮靴踩在地面上的咯噔声，声音越来越近，很快停在了他的监房前。

“刘成功，有人要见你！”

刘成功躺在床铺上没有任何反应，等到管教再次叫出他的名字时，他才确认并不是自己听错了，是真的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他赶快从床铺上起身，向管教问道：“您没有弄错吧，有人要见我？”

管教大声说：“这还能有错？别磨蹭，他在接见室等着呢。”

刘成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自从他开始服刑，还没有人来探视过他。是的，他已经是孤家寡人了，曾经以他为荣的亲戚现在都视他为耻辱，曾经那些围着自己转的朋友，或许早已忘记他这个阶下囚了。现在，他唯一的亲人只有远在海外的女儿，但他要求法院不要把他的罪行告诉女儿，他不能让女儿背上罪犯子女的思想负担，他已经不再是女儿的骄傲了。他不知道，究竟是谁还会来探视他这个阶下囚。

刚走进会见室，他一眼就看到了栏杆外面的访客，一个50多岁的干瘦老头，穿着皱皱巴巴的灰色西服，里面是枣红色的羊毛衫，同样也在盯着走进会见室的他。刘成功万万没有想到，此时此刻，能来探望他的，竟是只有几次浅薄交往的山西煤老板老阎。

刘成功缓缓挪到了阎老板对面，面无表情地说：“阎老板，谢谢您。不瞒您说，您是唯一来探视我的人。有句古话叫树倒猢狲散，我现在已是孤家寡人了。”

阎老板盯着刘成功毫无血色的脸，操着浓重的山西口音说：“俺和你还没有聊完呢，俺应该来看看你的。在岳东大学，你和俺聊的，不论是管钱、管人、管权，对俺的启发远远超过了那些教授，他们说的那些都是书本本上的东西，俺也听不懂，对俺也不实用，你说的全是俺想听的，实用得很哩。可俺想不通的是，你这么一个聪明人，怎么尽办糊涂事儿呢？记得俺在岳东大学的操场上和你说过三个看法，当时俺就看你的神色不对。谁知道，俺说的你一条不落，全摊上了。刘总啊，你到底是聪明呢，还是糊涂呢？”

刘成功看着精明地眨着眼睛的阎老板，苦笑着说：“阎老板，你说得对，我们的天还没有聊完呢。我就给你讲讲我的故事吧。我是一名见义勇为的返城知青，从一个井下工人干起，一步一步走到了董事长的位子。在别人看来，这是何等的风光，但谁又知道这背后的心酸呢？为了工作，我牺牲掉了自己的爱情和婚姻，娶了我并不爱的副区长的女儿。为了能转干，我抢着干最苦、最脏、最累的活，年纪轻轻就累垮了身体。为了能提拔，我牺牲掉了所有的节假日，整日泡在办公室内，牺牲掉了陪伴女儿长大的时光。正因为我付出了这么多，所以也就更在乎回报了。我不能让任何事情影响到我的仕途，在这种急切的权利欲望的驱使下，我隐瞒矿难，威胁幸存的民工，毫不留情地扫清了前进道路上的一切障碍，虽然有些不择手段，但当时我的目标还是明确的，堂堂正正干一番事业，把企业做成我想要的样子，也正因为有此心劲，才得到了王诚和老首长的支持。后来，我终于如愿以偿地成了这个庞大企业的一把手，这时我却忽然感觉自己失去了奋斗目标。我开始思考，我这半辈子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我这样到底是为了什么？我开始羡慕那些有钱人的生活，相比之下，他们用极少的付出，却赚着比我工资高数十倍的钱，享受着花天酒地的生活。在金钱和现实面前，我迷茫着找寻心灵深处的答案。”

说到这儿，刘成功停顿了一下，他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囚服，自嘲地摇摇头，然后继续说道：“很显然，当时的我并没有找到正确的答案。我忘记了那些死在云南的兄弟，忘记了那些井下的兄弟，忘记了曾经的誓言，忘记了苦难岁月刻打在我身上的宝贵财富，忘记了一切不应该忘记的美好和追求。我迷失了自我，变成了自己曾经最鄙视、最看不起的人。从那时起，我渐渐产生了要报复苦难的念头，我要把自己吃过的苦、受过的罪补偿回来，我的贪欲开始慢慢生长、慢慢膨胀，在金钱和享乐面前变得一发不可收拾。现在想想，组织给的工资已经完全能满足我过小康日子的需求了，即便是女儿在国外手头紧点儿，那又有什么呢？年轻人在年轻的时候能吃点苦，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呢？我们作为一个平凡的人活在这世上，有机会为别人做一些实实在在的事情就是很幸运的事儿了，要是干了些实实在在的事，能让人们记住，能让人们怀念，这就已经很了不起了。可惜啊，我醒悟得太晚了。苦难的岁月给了我成就人生的机会，欲望又让我在机会面前彻底堕落了。”说完这些，刘成功双手掩面，痛苦地闭上了双眼。

阎老板也满怀心事地说：“老刘，你是个聪明人，今天你又给俺上了一课。你说得对，人活一辈子，不仅要活出个样儿来，还要给别人干点儿什么，让大家记住点儿什么，就没白活。俺以前觉得俺挣钱不犯国法就是个好人嘞，现在俺不这样觉得了。等俺这次回了山西，就给厂子里所有受苦人都买上个甚保险，再给村里盖个学校和敬老院，钱要花到让受苦人有个好家庭、让老的有个保障、让小的有个前程上嘞。我说老刘，你也不要就此心灰意冷了，现在能这么想也不迟。我们那儿有个老和尚常跟俺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俺想着，只要你一心忏悔，好好改造，政府也会给你减刑哩。等个十几年，你也就能重获新生嘞。等你出来了，就去山西找俺，到时候，俺和你寻个寺院，清清静静地把这个一辈子还给老天爷。”

日期：2022-01-27 18: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