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八
最初去了英国,岳容拼了命地想往回赶。
而如今他在这里,却拼了命地想回英国。
三年了,已经三年。
人家总说,爱情使人忘记时间。
反过来是不是也同样成立。
“齐司你赢了……”
潘芸惊诧地抬头看岳容。
岳容只是怯懦地轻轻嚅动着嘴唇,头垂着不知道表情。
“你赢了……”
我们其实,只会与自己交谈。
只不过谈话的音量,有时会大得让旁人听见。
“你赢了……”
像是一声轻叹。
潘芸没想到,岳容又回了英国。
“妈,我想继续读法硕。”
然后没有犹豫就走了。
潘芸拿岳容没有一点办法。
她以为三年的分别能让齐司死心。
可现下倒好。
齐司死没死心她不知道,岳容的态度却非常明白了。
她不再担心齐司突然出现或者飞去英国找岳容。
她只怕不仅是这三年,甚至在岳容往后的三十年,乃至一生的时间里,都会对齐司念念不忘。
齐司不出现,他就永远这样孤独而煎熬地活着。
岳容回到布里斯托尔。
“岳容?”
是井欢。
“怎么回来了?”
当陌生的渐渐变得熟悉,而熟悉开始转为陌生。
岳容发觉,什么都变了,可他还是没有变。
“回来继续读书。”
井欢看着岳容。
“那个人舍得放你回来?”
岳容并没有提过齐司的名字,那两个字在这里是禁忌。
不能提,不敢提。
所以井欢只知道遥远的中国有一个人等着岳容回去。
“你呢。”
岳容提前回来是为了赶在学期前报上名,现在明明还在暑假,井欢往年这个时候并不在布里斯托。
“回来了。”
井欢强扯着嘴角努力做出一副笑模样。
“因为雷哲不要我了。”
七十九
当你真的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就会想很多,会很容易办蠢事,说傻话。
岳容很早就发觉了井欢每次提及雷哲时有点异样的情绪。
只是从来没有点破。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业障因果。
生活才不是生命荒唐的编号,生活的意义在于生活本身。
而这个世界。
这个世界活在各种各样的恐惧之中,每个人都不得不旁观他人的痛苦。
他们两个则像两只沾了血的、伤痕累累的小动物,默然不语地相互依偎着舔舐伤口。
不去管伤口究竟好不好得了。
布里斯托的法硕为期一年。
岳容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
何况还有潘芸在家等他。
“我要回去了,你呢?”
岳容问井欢。
“天大地大,何处为家?”
井欢豪气云天地大笑。
“没地方去的话,我可以收留你。”
岳容同情地俯视半蹲在地上摆弄三脚架的井欢。
“哈哈哈一句话就赚了个长期饭票,就这么定啦!”
井欢乐不颠地开始打电话订机票。
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岳容思考着收回的可能性。
但是看着这人欢实的小样,积郁的情绪也变得豁然开朗。
带着开心果上路,也不亏。
岳容笑。
井欢订票的时候正巧岳容选乘的那一航班还有剩余的机票未售罄。
于是他们幸运地上了同一架回X城的飞机。
四年的求学生涯一晃而过。
飞机起飞的时间跟四年前来时一样。
岳容想起那时的他,手夹一本小王子,心里念着顾城的田埂。
他想起那时的他,是怎样怀揣着一颗对未来充满希冀想往的心,不远万里来到这里。
而今,凄凄凉凉地回去。
他恍神间忆起几年前的有一天。
那时齐司还在他身边。
傍晚天色还亮着,班里的窗帘却被尽数拉上。
投影仪正放映着悲惨世界。
那是一个贫苦的女孩勇敢追求爱情的故事。
齐司对这些文艺片都不感冒,但每次都会认真地陪他看到最后。
“你看懂了吗?”
长长的片子放映结束,岳容问他。
“文艺片到哪儿不都一个样。”
岳容无奈。
“就没有一点让你印象深刻的地方?”
齐司笑答。
“剧情一般,片子也拍得一般,但是台词和旁白好,是亮点。”
岳容觉得有趣。
“那你记住了什么?”
他顺口问。
“还问我?你不知道?”
齐司软软地看着他,看得他心口发热。
岳容当时只是偏过头去,并不回答。
我当然知道。
——人间苦难历尽,还未泯灭希望。
哪怕长夜漆黑,也将升起太阳。
岳容看着窗外跟四年前如出一辙的景象,陷入更深的往事里,无可自拔。
人们为何总爱回忆?
因为它是所有曾经拥有的集成体。
不可逆,又令痴迷者再三企图复议。
八十
到了X城以后,井欢就开始找事做,他是闲不下来的主。
因为喜欢摄影,他愣是把岳容拽上,让他带路,在X城周围找可以取景的地方。
潘芸对此喜闻乐见。
虽然岳容平日里还像以前一样跟她笑闹,他们依然是世界上最亲密的母子。
但非常突兀地,像是凭空缺了一小块。
不致命,他们依然能好好生活。
却是多大分贝的笑声都填充不了的。
两天前原计划往海边走,带上帐篷去附近的沙滩拍个夕阳日出什么的,感受一下磅礴壮阔的自然之美。
而最后他们却临时改道,往内陆方向去了距离X城约百里远的一座古城。
“这里的本土杂志制作不错,不像其他地方全是大头照和密密麻麻的文字排版,比较倾向推广本土的文化旅游产业。倒是挺有看点。”
“我第一次来这,总该送上份大礼。人工沙滩沿海城市都有,没什么意思,我们直接去这个古城吧!我想拍点好东西,给这杂志社投稿。”
反正都是出门,岳容无所谓去哪里,于是二人一拍即合,就这样坐上了开往古城的直通车。
“这里凉快多了!”
井欢惬意道。
这里入眼即是一片绿意,随处可见遮天蔽日的高大树丛,石材堆叠起来的建筑透着凉意,四周围郁郁葱葱,令人心旷神怡。
刹那间,沉闷燥热都渐渐远去。
井欢端着个几公斤重的相机上蹿下跳兴致很高。
岳容早已习惯井欢拍起照来什么都抛诸脑后的专注。
他就近找了个小茶寮坐下避暑,要了一杯普洱就自顾自地喝上了。
待井欢意犹未尽地回来,岳容问他。
“这就好了?”
“感觉上差了点什么。”
井欢调试着相机,不确定道。
“没事,尽情找感觉,这一天都是你的。”
岳容慷慨地对他说。
“小容容,给我点灵感吧。”
井欢作哈巴狗状。
岳容见他眼神里有认真,略作思考,就回答他。
“拍照技术上你没有问题,我是外行,也提点不了你。只是我记得亚当斯说过:对于伟大的摄影作品,重要的是情深,而非景深。”
井欢陷入沉默。
大部分摄影师往往过分追求设备、技术和景致,反而忽略了最重要的东西。
可说得容易,“情深”是这么容易能感受到的?
岳容只是抛砖引玉,余下的,还是要靠井欢自己领悟。
薄暮降临,这时候的古城跟白日里不同,有种别样的朦胧美。
井欢还在四周乱转地寻找灵感。
岳容看天色渐暗就有些坐不住,于是起身径自沿着由石板铺成的羊肠小道往前走,兜兜转转,面前出现了一小片弃置的院落。
说是弃置,其实只是没有人,也没有人生活的痕迹。
但这里依然整洁干净,估计定期都有人来打扫。
岳容只身走过去。
这是一个很适合养老的地方。
他绕到屋后,发现有个木梯靠在墙上。
木梯很结实,岳容顺着梯子往上爬。
屋顶不高,但他可以想象当夜幕降临时,躺在这上面仰视星空是多么痛快的一件事。
当然,还要有那么一个人和他一起并排躺着,才算完满。
岳容坐在屋檐上看着院子前的竹林,叶片随风吹过簌簌作响。
树欲静而风不止。
当年的形影不离终于在多年后显出弊端。
岳容回想起这些年来,每当到了一处风景宜人适合定居的地方,他都会觉得遗憾。
他没有办法跟除了齐司之外的任何人分享他的心情。
就像他同样没有办法跟任何人说起他和齐司之间的事。
记忆中的形象一旦被词语固定住,就会在现实中被抹掉。
他已经失去了他一次,不愿意再失去第二次。八十一
“小容容!”
岳容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惊呼吓了一跳。
“怎么了?”
井欢亢奋得不行。
“你下来!给你看个好东西!”
让井欢激动了半天的,就是几张照。
只不过不是单纯的风景照,因为……
“你拍我?”
岳容不解。
他倒不是生气,只是井欢说过他不拍人物照。
“你不是不拍人的吗?”
井欢眼底的惊艳让岳容词穷。
“我只拍过两个人。”
“你是第二个。”
另一个还用说吗,肯定是雷哲了。
“小容容,如果我用这些底片投稿,你会生气吗?”
肖像权被侵犯还是蛮严重的一件事。
“没别的能用吗?”
岳容眉头轻蹙。
他并不喜欢抛头露面。不过这几张里面只有一张隐约拍到他整张脸,其余的就是背影或者侧面,影响倒不大。
“你得原谅我,这些是我今天下来拍过的最满意的作品,除了它们,其余的我都会删掉。”
好吧,又是一个强迫症。
“只此一次。”
井欢惊呼出声。
“噢耶!”
“这次投稿一定会被选中,你等着吧!”
生活还是要继续。
从古城回来之后,岳容接了几个私人翻译。
他虽主修法学,但天性不适宜做律师的工作。
所以除了翻译暂时没有别的打算。
他没有想过搬出去,他必须守着时日无多的潘芸。
井欢还是到处跑,一整天见不到人。
不过听他说杂志社真的用了他作品,一看到照片立即拍板付了酬金。
井欢给了他一半,美其名曰模特的慰劳。
岳容哭笑不得,推拒见外,只能收下。
“这都不算什么,偷偷告诉你,我可是要去非洲拍雄狮的男人!这点钱我能看上眼吗?”
岳容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
“我等着。”
“等着你把自己喂雄狮的那天。”无责任粗长番外4
“哟,老岳,你瞅瞅,这不是你家岳容吗,上杂志了啊。”
正把脱了鞋袜的脚往洗浴桶里放,听到方书记的话岳麓杉闻言一惊,伸长了手夺过他手中的杂志。
“还真是我儿子。”
整整两页半的版面,清一色全是高清人物照,足足近十张,排版合理,间或插了几句文字说明。在结尾处注明了摄影师、取景地和模特的信息。
然而会关注文字的毕竟是少数,毕竟任谁看到这杂志,也不大会留心那些蝌蚪一般大的文字,皆无一例外被这上面印着的人所吸引。
这是一期宣传古城景区的杂志,不同以往单一而雷同的全景照,画面里,古城沦为背景,正中央,是一个干净而明亮的少年人。
照片中的人或是侧面或是背影的全身照,在分不清朝阳还是夕阳的日光下,修长的剪影被镀上一层绒边,看上去温暖而柔软。
在唯一一张拍出画中人面容的照片中,是个少年坐在低矮的屋檐边上,垂首眼睛不知道看着哪里。
虽然照片上的他面目有些模糊,但熟悉的人一眼就能认出来。
“你这做爹的连自己儿子上杂志都不知道。这照片拍得不错啊,摄影师有水平,不过还是岳容长得好。”方文瑞笑道。
“也不看看他爹是谁。”岳麓杉神色中难掩得意,他夺过方文睿手中的杂志,眯眼看着上面精妙的少年。
不服老不行,他已经开始眼花,没戴老花镜都看不清楚了。
杂志上的岳容,跟当年惊艳的她一样,隐隐透出股清冷傲气。
思及那人,岳麓杉眸色一沉。
气压突然降低。
方文瑞是察言观色的好手,何况两人深交多年,只看他脸色就知道这人在想什么。
只是清官难断家务事,更不说岳麓杉的情况实在有些复杂,他也不好插什么嘴,就安静地享受着推拿。
“她最近怎么样?”岳麓杉拿起电视遥控随意地扫过正在播放的电视节目。
方文瑞知道正题来了。就开始把自己知道的关于潘芸近况的事说道了一遍。
自己家庭和乐,朋友却落得有家不能归着实可怜,方存瑞有心帮他,却不明白一切怎么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她已经没有几年好活,你要是不爱她了,我无话可说,但是你看看你现在,三天两头跟我打听她,这又是何苦。”方文睿叹道。
岳麓杉已经不年轻了,妻子儿子都不在身边,他孤身一人眼看着一天天老去,却无人相伴左右,好不凄凉。
事业上的成功不能弥补家庭的缺失,岳麓杉其实过得很不好。
时光在他脸上添添减减地印刻下痕迹,他的面孔早已不复当年的清俊,眼里只留下红红的痕迹。
“是我对不起她。”
感情这事,谁能仔细拎出个对错?
岳麓杉白手起家,从当初一个小小的初中老师到现在的一市之长,又怎会像旁人看到的那样一帆风顺风光无限。
从政又不比从商,其中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都不足为外人道。
“他们胡乱散播谣言说你功成名就抛家弃子,可有谁知道那些日子你的苦。那女人胁迫你不让你回家,白天好容易抽空回去也得不到好脸色。潘芸是委屈,她的委屈能发泄,你呢,一句不说,要不是我发觉不对,你就这样下去?”
从政多年,谁的身上真能做到干干净净清清白白?
十多年前他一时不察落了把柄在人手里,没想到却成了永久的祸患。
“她得了心脏病。”
岳麓杉捂着脸摇着头哽咽着,
“她是那么要强的女人,我早该发觉不对劲,或许一开始我就不该瞒她……”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我再也没脸面见她。”
方文瑞不忍。
岳麓杉闷油瓶一样的个性,也只有这个时候能宣泄出他心里十之一二的痛苦和悔恨。
“我宁愿从没见过她……只要她好好的……”
“你又何必把过错全往身上揽,如果你们俩当年没在一起,还会有岳容吗,你这样是连儿子一起否定了?”
岳麓杉倏尔怔住,双手用力地上下搓揉脸颊。
他抬眼看着手边杂志上周身仿若散着光的岳容,那孩子是他和潘芸爱情的结晶,凝聚了所有的美好和幸福,是他倾注了所有亲情的,他们两个人的儿子。
“她年轻的时候,脾气可大了。”
岳麓杉笑着,轻声说。
“真的过日子的人,哪里管什么家庭背景,一言不合就是天翻地覆地吵。”
“儿子要出生的时候也不消停……”
“都说子随母,我真怕儿子以后随了她的暴脾气,就给他单取容字。”
“只希望他有容人之量。”
脸上笑容淡去,他侧过头不愿再说话。
岳容。岳容。
方文睿想起那个眉目清冷的少年。
在这被寄予容人之望的名字包裹下,显露出的表里不一和奇迹般相容的矛盾。
——————————————八十二
岳容翻译水平高,同声传译对他来说也没有压力。
特别是涉及法律方面的法律英语,无论是做书面还是现场,都是岳容的强项。
而这方面的翻译人才恰恰是翻译界最稀缺的,何况他还做得这么得心应手。
这类工作难度大,所以酬劳高。且不占用太多私人时间,灵活性高,选择性强。
正常情况下,他工作一个星期的收入,抵得上普通人工作大半年。
但他过得不好。
已经取得的成就,总是比不上无法实现的渴求。
他的相思病已经病入膏肓药石无医。
而距离齐司离开到现在,这已经是第五个年头。
岳容觉得,如果这就是齐司带给他的劫难,他甘之如饴。
X城最近有一个慈善义卖会。
这类活动,实际上只是联络各商会巨头的幌子,其中不乏许多要到中国投资的外商,间或还会有许多任政府要职的官员出席参加。
岳容被高薪聘去做现场的商务翻译。
他本想婉拒。不愿意碰见熟人。
但盛情难却,只能应下。
慈善晚会在晚上七点开始。
岳容身着白色衬衫灰色西装裤,系着枣红色领带,稍微打理了一下额际变得略长的碎发,就出了门。
岳容这次的雇主是一个做进出口外贸生意的集团董事,所以需要的翻译不仅是要在交流时游刃有余,外形和气质上也要能夺人眼球。毕竟翻译代表了一部分的公司形象。
而今晚的慈善晚会跟以往又略有不同。
以往参加的仅是几个市内的小商会,没有撑破天的人物。
但这次却会有很多黑白均沾的商界巨鳄到场。
结识他们,对于公司的前景和发展,有重要意义。
所以他们不惜花大力气,也要聘请岳容做他们今晚的翻译。
待岳容他们到达现场的时候,那里已经觥筹交错,人群三三两两地聚集在一起开始攀谈起来。
岳容并不喜欢这种应酬性质的翻译工作,所以他大部分都在做法律方面的翻译。
但来都来了,总不好摆谱。
岳容很有职业修养,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他很清楚。
跟着雇主走了大半圈,遇上的大部分是国人,不需要他来翻译,他也就乐得在边上干杵着当花瓶。
“岳容啊,这边我谈点事,你可以自己转转,一会儿我再联系你。”
那董事和人聊得火热,岳容虽然安静地站在边上不影响他们谈话,但耐不住老有人眼神往这儿瞟,就算不是在看他们,也让人觉得瘆的慌。
所以说任何事都是有两面性的,长得好是优势,可有时候也会让人伤脑筋。
岳容得令,点点头就走了。
董事们出了一口气,然后继续谈合作事宜。
岳容喜欢喝酒精浓度低的果酒,这里恰好有供应。
花瓶做了半天,没说话,却还是有点口渴。
所以侍应生走过的时候,他就顺势端了一杯在手里。
正喝着的时候,突然有一个人靠近。
“我倒是第一次在这样的场合见男性喝女士果酒。”
来人勾着一边嘴角,眼睛看着岳容轻笑道。八十三
虽然是调笑的话,却没有冒犯的意思,这是一个很绅士的中年男人。
岳容并不认识这人,但心里奇怪自己为什么会第一眼就对他产生一种很熟悉的感觉。
“我没有冒犯的意思,每个人的喜好不尽相同,周总理很早就教导过我们要求同存异,所以刚刚仅是一句玩笑话。”
岳容对他没有恶感。
“我没有不高兴,我确实喜欢酒精味淡一些的果酒,也并不为此觉得丢人。”
那人爽朗地笑着。
“真是好直率,现在的年轻人真有意思!”
岳容无语,这怎么又有意思了?
“认识一下?我是齐均。”
岳容神思一刹那有些飘忽。
是巧合吗?
“我是岳容。”
不得不承认,齐均真的是一个很有魅力的成年人。
无论他们聊到什么,齐均都能说出自己独到的见解,且言简意赅一针见血。
而凑近了看后,岳容愈发觉那张脸熟悉。
“齐均。”
岳容听到这声音一转头,然后眼睁睁看着出声的那人走来。
他就怔忪在原地,手脚都不知道放哪里。
接着,他看到那人脸转向他,开口对他说。
“哦,是岳容啊,好久不见了。”
他预想过千万次他们重逢再见的场景,却独独没有想到过当下这个局面。
岳容思忖着,或许是他酒喝多了,开始出现幻觉。
眼前这人不过是来找他的雇主。
唔,不对,雇主怎么会说好久不见?
原来他不仅出现幻觉,还出现了幻听。
嗯,他满意地点头。
“好久不见。”
齐均适时地笑着说:“原来你们认识啊,怎么都没听你说过?”
他是对着齐司说的。
齐司没有搭话。
齐均好像也不在意,他笑。
“臭小子,论辈分我是你爸爸的弟弟,你不喊我声叔就算了,还直呼我大名……”
齐司冷着脸就是不说话。
岳容觉出他的变化。
虽然相貌并没有太大出入,可是齐司整个人气质都变了,以前面部线条是刚毅,但他鲜少有不笑的时候,所以看着总是可靠而温良无害的样子。
现在呢。
从他出现到现在就没有笑过,刚刚礼节性的招呼也都是面沉如水,什么多余的反应多余的表情都没有,整个人就像脱胎换骨一般,让人陌生。
岳容呆呆地看着他。
也许一厢情愿地认定齐司是什么样的人本就是错误的。
岳容心想。
任何客观事物经过主观的筛选和渲染,都会偏离本来的样子,变成他更熟悉,更习惯,更愿意接受的样子。
“齐司。”
岳容完全忘记周遭还有别人,他无法忍耐了。
“你知道我在等你。”
齐司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你已经不喜欢我了。”
“对不对?”
齐司终于露出一点表情。
可岳容宁可他面无表情。
因为他突然就笑了,而且笑得很开心。
那是真的开心。
“你不提我倒是差点忘了。”
带点邪气,可是再也没有宠溺味道的笑慢慢在他脸上扩散。
“岳容。”
“人心是会变的。”
“你说得对……”
他伸出手捏了捏岳容的耳垂。
“喜欢算什么,一点用也没有。”
“我不会再说喜欢你了。”
八十四
岳容回到家里的时候,潘芸还没有睡。
他浑浑噩噩地进了门,神智还清醒,可是使不上劲。
“妈,陪我喝点吧。”
他对潘芸说。
“我记得家里放了瓶威士忌。”
潘芸不知道岳容这是怎么了,岳容让她陪喝,其实只是让她看着他喝。
他喝得不疾不徐,潘芸却看得心悸。
“跟我说说吧。”
潘芸坐到他身边,摸着他的后颈。
“今天工作不顺利吗?”
当你在生活中经历了很多痛苦折磨之后。
每一次新的痛苦,都既令人无法忍受又让人感到微不足道。
这五年,岳容恍恍惚惚过来了。
有时他甚至感到自己在慢慢变得强大,强大到什么他都可以承受。
可是没有人能够长时期伪装不存在的性格,因为天性不久就会依然故我。
他还是跟当年一样一触就碎,没有一点长进。
齐司总是很少连名带姓叫他,除了在潘芸面前假正经,私底下高兴起来什么奇怪的称呼都有过。
以前他觉得被喊“容儿”不自在,显得女气。
而现在,报应来了。
齐司按照他最初要求的那样,好好地喊他的名字了。
可他开始痛不欲生。
原来不见面根本算不上报复。
无动于衷才是。
潘芸抚弄着岳容后颈上的发丝对他说:
“太晚了,少喝一点,明天起来会头疼。”
“妈妈。”
岳容轻轻靠在潘芸胸口。
那里传来的金属碰撞时才会发出噔噔声让他伤心。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去英国的。”
潘芸又开始心悸了。
“我努力为自己创造价值,就像你说过的,为了不被遗弃,一直忍耐着。”
潘芸眼里渗出了一点泪光。
“可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你为什么不说,就算我有了价值,还是会被遗弃。”
“妈妈……”
岳容小心翼翼地说着,很谨慎,很虚弱的声音。
“理想,没有了。抱负,也没有了。”
“我一个大男人……变得这样懦弱。”
“可是始作俑者不要我了。”
轻声说着的岳容没有哭。
他不会哭。
他是潘芸的儿子。
他只是那一瞬间,有一点,只是一丁点,觉得自己很悲惨。
喉头火辣辣地泛出股腥甜的味道。
他根本喝不惯威士忌这类的烈酒,但是他停不下来。
青春是什么?
青春就是莫名其妙。
就是干傻事。
就是爱上不该爱的人。
可爱是什么他哪里会明白。
他从来不知道这爱是什么。
只因为是他,所以爱他。
其实爱的人从来不知道爱上了什么,不知为何而爱,不知爱究竟是什么。
因为爱是永恒的天真。
而唯一的天真就是不去思考。
岳容想:虽然你伤了我的心,但我原谅你的所作所为。
因为心,生来就是要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