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店里的古瓶要价很高。真的要出很多钱才能将瓶子弄到手。我的叙事方式本身就像古诗,日记也像,而且更像。日记也像。本身就像诗。刻了也像。不刻也像。没刻也像。刻好了也像。刻成了……好像哦。像日记的句子。因为刻上去的……一开始就是日记里的句子。应该用日记中最为平常的文句刻在大明朝的古瓶上。应该。”“应该。而且像。这不同于我们这些人做古董生意。我们都是生意人。俗人。但我们也不都做俗事。我们知道自己俗。知道自己写不出好日记好诗句。我们是俗。但我们不俗。我们还能知晓自己是十分粗俗的。我们……”“你们这批古董商人还是有救的。人是不能太俗了。太熟了,做事便显得浮浅。”“我们既不太俗,也不太熟。什么原因使你说我们是熟的?”“原因是古董行里的人……脑子成熟。眼光有呵。有时眼光又没有。大脑躲在脑液深处。大脑成熟呀。眼光远呵。”“什么原因使你说着说着就说到了我们?”“什么原因呀。”“什么原因呀?”“做古董生意做久了怎会变俗气了呢。”“什么原因。”“老做这一行。在这一行里做事,变俗气了找谁埋怨去。”“你说我们现在已经是俗气满身了?什么原因呢。你写日记,并且学着她的样在日记里写几行诗……这是什么原因呢。什么原因?”“我递纸条给她。我递纸条入她房。我写。她跟我写。日记写写,诗句写写,纸条写写。”“纸条送入房。你人呢。纸条递入她房里,而你的身体呢。什么事儿。”“什么事儿都不是。什么原因也找不到。原地踏步。做古董生意。她写东西也是原地踏步。日记里的诗能刻上瓶子,离了诗就没内容刻啦?在原地写日记呀。瓶子在原地呆着。而且一呆就是几百年。写日记要与瓶子站位置一样。而且要一样。而且要一模一样。一本日记与一张纸条。而且是一样。一本日记,一行诗歌,几百几千张纸条。而且是一模一样。古董生意是什么事儿?”“简秀登。”“就是她呀。”“不说虚的。说简秀登的日记。”“说她就等于是说……说说虚事跟说说影子是相同的。”“基本相同。你想说明什么事情?”“我想说明这两者仅仅是有点相同。就说说虚事吧。她的日记应从那座土山坡写起,事实上她也是在那时……那时她每夜面对山坡,倚窗沉思,许多夜晚她都可以闻见从山坡洞穴内飘出来尸体腐臭味,那时的日记才刚刚起了个头。刚写出的日记其实是很有观赏价值的。腐尸的味道催促她快快把第一篇日记写成。那味儿渗透进了日记每一页。在每一页纸片上都有尸体味轻轻飘起。这些日记就是现在读起来……要我说呀还是那些在尸体臭味熏蒸下仓促写出来的东西读起来比较有味。土坡上只浅浅地埋着一具尸体,可写作者为此却要付出几年心血,细看之下,才觉土坡显得渺小孤独。那具尸骸永远显得深沉寂静、沉默无言、威猛和陌生。日记一页,土坡千年。尸体万古流芳。慎言呵。因为在这里已经牵扯到了时间。它离永恒仅仅差了几步远。我一开始就将主要注意力集中在了两件物体之上:洞穴里的睡尸和带味的日记本。……细看之下,山丘显得何其渺小与稚嫩,尸骨又显得多么苍老与坚实。整具死尸已无半颗牙齿可寻,血脉经过之处尽显微白颜色。我曾分了好几个夜晚将她写死尸的日记反复默读。慎言呵。我是想说出其中最为重要的部份,我的叙说特点有二:一,说出主要内容或主要状况,二,仔细回味其余部份。她写。我说。我还兼作解释。而且是面向外部世界作出解释。尸体至今仍被隐埋在山丘一边的浅洞内,尸体至今仍然没有出现什么重大问题。它出了问题了吗?我说她至今好像仍然没出现什么问题。她已有问题暴露了吗?我曾经说过的,她们两个至今也算是在世上存在着的。日记必须经过人们细看细读,可在此之后,读它的人却应慎言。”“应该在以后吧。”“什么时间?”“在以后注意这个问题。”“什么时间注意什么事?”“现在说说洞穴中的死人似乎还是很及时的。就这一说,已把她的日记起源讲明白了。”“什么时间呢?”“是什么原因导致她在写日记时闻到了死尸的腐烂味。”“是什么原因导致的。她结束了对死亡者躯体存放地点的描写,她结束对尸体腐臭味的闻嗅,”“用鼻子闻嗅异味是一项非常艰苦的工作。这与我们古董商人闻嗅老东西的味道有点不同。但这些都应在以后说出口。就是说出了口,也不应该在现在就对人说。不能像你似的,无缘无故便将整个事情对人说得明明白白。”“闻味的事儿在我们这儿是永远要做的。不会结束。制香人家么。她能在日记里写上几句那种诗歌。”“闻味的诗……像闻古董一样?”“她能写几句雪花诗。白白净净的,好白的一片。雪花诗到了日记里便成了白净诗,雪花也成了白净物。死人是白骨侍者。腐臭味在白净的雪地上迎风漫舞。”“味儿也白。”“什么?”“侍者的味儿有点白。”“简秀登每夜倚窗远眺土山坡。简秀登每日假做念佛人。简秀登每夜盼鬼出浅穴。简秀登闻味写成雪花诗。。”“你写日记,就说你写东西吧,你写东西时曾见过天空中忽然飘下了雪花?你写日记时能闻到窗外有异味飘来?就算是写东西吧。”“她可以做到的。”“什么?”“反正这些事她可以做到做好的。”“写日记是为了雕刻?”“反过来说也是通的。”“雪花诗也写得与雪花一样白。雪花诗也可费点劲往古瓶上雕刻的。雪花诗只有一种颜色。雪花诗写成时它的颜色非常白。”“你们说的是仿雪花诗。并没写成真正的雪花诗。她的仿雪花诗确实也可以往瓶上雕刻的。花点功夫写写仿雪花诗。再花点功夫将诗刻上瓶子。”“为什么。”“仿雪花诗刻在仿古的瓶子上。为什么?还问为什么。她写日记本身就是个问题,她太能模仿了。你们说呢。古诗由古人来写。古瓶由古人来制作。你们是懂瓶的。现在你们又懂得了雪花诗。古诗说: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古诗说:燕山雪花大如席。古诗说: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什么什么又什么,独钓寒江雪。我知道古诗应由古人写,古瓶应由古人制作,一只做好的瓶子……一只做好的……你怎么将她的仿古作品刻上去?古人说: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可她还想请你们为她的日记去做雕刻工作。天然的成份何在,天然的东西没有了,古瓶危险。我是热爱古瓶的。因为它们都由古人来制作。用日记刻瓶,行吗?”“行的。”“行?”“当然。”那本日记仍被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那只明代青花瓶……怎么说呢,上面有个非常湿润的气泡,……这次又该怎么说呢,一个活动的气泡这时正出现在它身上。三日已过,将被刻上瓶子的日记句子已经被精心选出。青花瓷可是一种名瓷,日记也是名日记,句子更是名句子。句子说:人活一秋草不如,人活百年贱如土。此时若真的请来了雕刻匠人……这次所选的句子有点平淡,钟表上的走时也有点不准,句子式样有点单调,含义(或者叫意思)有点模糊,平面一看,什么都没有,任它凹凸起伏,什么都没看到,再细看,眼睛又酸。青花瓷与什么样的砂子同在?建立对应关系,需要用冷水冲洗,潮湿的砂子与瓷瓶磨擦,砂子击破瓷面。她此时写出的句子备受注目,整个句子中,抽象的部份与瓷接近,具象的部份与瓷远离。简秀登看中的青花瓷是可以下刀雕琢的。简秀登在某家店铺内看上了某个朝代的一只古瓶。明朝。句子说:刀下锦绣,瓷蕴古今。她今天要用一把十分锋利的刻刀将古瓶的釉刺穿,在动刀的同时,句子仍可以作些修改。句子说:瓶之千古难测,刀之锋利易比。就是说好东西不容易比出高低,而坏东西没作比较就很明白。日记本子被我(被她)仔仔细细查看了几遍,就是说,日记是很现实的,因为日记将会被经常作些修改。被她(或是被我)整理过的日记,其篇幅变得很长,整整几张桌子……桌子的面积就成了日记的面积。简秀登还是和以前一样,每夜倚在窗边思考写作题材,每夜很有耐心地想着洞内死尸的景况。好像是这样的。每夜都是这样的。她写日记的方式与我写日记的方式总体上相同,目标都是……她的句子说:现在是初春二月,洞穴外堆满了冰雪,而洞穴内空间无限。她的句子说:所以人出生后唯一可以真正做好的事,就是慢慢等待自己死亡。她的句子说:等待死亡。等待腐臭的尸体味越过生死界线,被后来人、被未死者、被将死者吸入肺部深处。我说:“像这种句子也能被古董商接受?也能请人将其刻上古瓶?”她的句子回答说:味儿能吸,句子能刻。我说:“味儿能够呼吸,呼吸仅为活命。句子能够雕刻,古瓶之命难测。难测呀。”每天夜里供简秀登呼吸的味儿足足可以装满几十个盛放死尸的容器,湿润的味儿与古瓶身上的气泡也形成了一定的比例……形成什么?……形成一定比例……往上攀升,味儿与气泡往上攀升,达到一定高度后……不是达到一定比例?……不是,这一次肯定不是比例,这一次肯定是达到相当的高度后它们俩才停止上升。味儿与气泡拒绝形成比例。我说:“这样行吗?”她的句子说:行。可以。我说:“总算行了。有你在,没什么事情不行的。”要说简秀登此时能写出如此精彩的文字,好像是和……与人对话有关。是有点关系。看句子的结构就能知晓几分。一行句子一个转变。没几个字就出现一个转变,使读句子的人刚站稳脚跟,便对自己踩出的脚印有了逆反心理。写日记的时候,手臂有时会出现麻木现象。句子说:是麻木症状,在医学上称作某某症状。她的手麻木了,日记写作停止了,整理出来的日记现在也只能摆在几张桌子上,处于无人照看的境地,她写,她为什么如此构思?在医学上……应该超脱点……在人类医学史上,她已处于无人看管的自我麻木状态之中。写出的日记也真有一定的可读性。日记的首页颜色有些泛黄。纸张表面……呈现枯黄颜色,就以它们最为浅表的某种存在形式而言,纸张是可以在读者面前被逐页分类的,分纵、横两个方向,我从对臭味的呼吸转变到对普通气体的呼吸,这中间进出肺部的主要是一些活跃的氧分子,是一股像日记纸张可以被逐页分类的氧气流,纸张变黄是氧化结果,而非时间作用。可首篇日记和日记首页……我还是要去面对……冷酷的时间作用。我说:“你们以为呢?”她的日记说:医生以为呢?医生有办法对付手臂的麻木症状。医生有药可用在病了的手臂之上。她写一次日记,隔天就请专科医生来治一次自己的坏手。古董商为能选出几句可以刻瓶的句子,正在苦苦思索,他们顺着我和简秀登的写作思路,好像……每天也写起了日记,用于雕刻古瓶的日记呵,开始闻味儿,呼吸味儿,每天深夜,一群腰缠万贯的古董商倚窗沉思,每个窗户口站好一人,每人一个站姿将窗口填满。他们是写作新手,手形优美而手骨脆嫩。这时候写成的句子都能被雕刻匠人用利刀镌刻上古瓶。句子说:要分几等?我说:“什么?”句子说:日记可以被分成几个等级?我说:“分成三个等级。我的。她的。他们的。”我的日记,这么说吧:也是在潮湿、湿润的南方死尸味的裹挟之中写出来的,所以说我的日记是属于第一个等级。南方死尸。在她的日记里也有尸体味道让人闻到,但她的味儿是不是南方死尸味,是不是最南面那儿死人发出的腐臭味?在这句话里面……空气中并没含多少水分,因此它与南方死尸的特征没有相似之处。它是非常干燥的一句话。“任何人都应在自己家里迎接死神来临。”她说到了家,尤其是在人将死之前,一语点明了个人家庭的重要性。“你现在想家吗?想尽快回到那间老屋里去吗?”“回去吧,屋里的气候适合你。”南方死尸。我说过的,在低洼处盛放,它的味儿沿地平线慢慢飘散,一条真正的南方地平线,像一瓶有色胶水,左是左,右是右,相距几米,左面空气潮湿,右面味儿却永远留在瓶底,潮潮的味儿每夜都有。写日记也分左右两面,分上中下三个等级,说好了,在左,说不好,就在右,写成了,在上一个等级,没写成,就退缩到下面等级中去。简秀登的句子每次都是在临近土山坡洞穴的后窗口写成的,“每次写一句。想想再写。对于倚窗写作之苦,我心自知。”这句话像是一个生活在干燥北方的男人写下的。她大概去过北方,学过北方男人的行为举止和语言文体,所以出手落笔如此吃重。南方女人只会自找没趣。每次写一句?次次如此?每次倚窗遥望洞穴中的受害者……她多多少少也伤到了自己。南方是处在她日记的左面,还是右面,伤口是出现在南方还是出现在北方。潮湿的气味将所有伤口带走,她每次写成的东西……为了古瓶而写作,是个非常牵强的理由。从铁斧不慎自木制棚顶掉落,到姐弟两人私自将死尸移入土坡洞穴内埋藏,到日记成段成篇写出……写出日记……就是说,我们现在可以通过读日记来了解她以前的部份生活经历了。但我们要慎重,要非常慎重。我们大脑思考问题的量要增加。我们整个身体的重量也应有所增加。故意写出的东西,需要读者用心去读,假设写日记时她还能出房间到外面四处走走,假设如此,她在日记里记载的部份人生经历就有可能发生变化。她。没有得到官方的任何批准。是她没被准许。她,她。走过一段高墙,她还以为自己可以透看清岗哨的位置。岗哨内的卫兵每天都在远远窥探囚徒们的服刑情况。铁门上的方口小洞没有按照正常的物理现象显现出漂亮的木材纹理。真正的木头纹理是很好看的,即便是在监狱里也是如此。她此时若是能用自己的双眼看到一件有纹理的木头制品,她心中存有的希望值就会大增。按照囚犯的心理需求,整座监狱应该被制作成一件硕大无朋的有美丽纹理的木质雕刻工艺品,在这件工艺品身上,从头至尾闻不见半点钢铁味,虽然说,铁腥味容易使囚犯神态清醒。与监狱里约好的,每星期探望一次,可以是每周的星期四,也可以是星期五。当时她与她的亲兄弟简求登没有获得官方批准,便决定将铁斧掉落的直接受害者移入洞穴内,没有官方任何批文,或者说在有关批文下达以前,她已和弟弟决定要将死亡者永藏洞穴之中了。没见官方有任何暗示、任何允诺、任何合情合理的解说,她和简求登知道洞中尸体正在星光清澈的夜晚迅速腐烂。官方的说法十分模糊。铁斧被制造于何年何月?颠倒双眼看过去,颠倒心脏将数目数上去,发现铁斧最初是来自于遥远的矿山之中,那事儿距今已有一百年时间。铁斧的形象很古老,味儿很腥,全部用钢铁制成,上面没有囚犯们日夜都想见到的木材纹理。所以今天简秀登想从狱警手里拿到那份证明书,证明书上记录的应该是斧子从棚顶掉落的非常具体的运动轨迹,所以今天到手的证明书应该与简求登未来命运有关。但与囚犯们对物体纹理的僵死概念无关。与铁的味道相遇,监狱铁门旁今天增设了几个岗哨,被允许前来探望的囚犯家属依次排队,接受警卫检查,他们之中有谁能在今天拿到证明自己亲人无罪或是证明自己亲人所犯之罪很轻的官方文件……颠倒着心脏数上去,证明书的内容在证明未做出之前就已经被官方有关人员知晓了。一位监狱警官的四根手指将简求登误伤人命的证明书遮遮掩掩……使之变成一匹有黑白条纹间隔的斑马,警官手背朝上,用单独一根拇指在下面托着证明书,他看着简秀登走进房间,一语没发就把证明书递了过去。证明书上的第一个文字与证明书上的第一行文字几乎同时跳入简秀登眼睑。理解这些文字的含义是需要有智慧的。所有文字正在快速跳跃飞离证明书的纸面。文字四散飞去。她此时呼吸急促(因肺活量巨大,而非案情本身缘故),她接受证明书中的所有内容,转瞬又将它们悉数放跑,她好像感觉到了人世间生活的劳累和作为一名成功的生活者应具备的那点机敏。“警官大哥。”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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