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已过,影云正殿的卧房内,单手拿书的人飞速翻了好几页,突然间感觉心浮气躁。
这个时辰,那人不是应该早就送药来了吗?
还是,病得太重了?但白日里木云使说得很明白,不过是些体虚发热之症,喝药缓一缓,一日即可。
放下书,凝神用真气往自己体内探了探,还好,一切正常。
方才的心浮气躁让她产生了错觉,莫不是自己也被他送来的药给补过了头,不然身体和情绪怎会如此不安,静不下来。
窗门被熟悉的声音敲响;“师叔。”
青染放下手中的书,腿脚不受控制地往窗户的方向迈步过去,就看一眼好了。
再怎么说,他今日生病之事也都是为了自己,作为他的师叔,难道要让后辈觉得长辈的气量太小吗?
窗户被打开了,这是兀笙事前没有想到的。
上一刻的他还在思索该说些什么,这一刻见了人,却彻底说不出话来了。两只眼怔怔地看着青染,都忘了要移开视线。
“今后不用再送药来了,你自己的身体也要保重,切记不可胡来。”明明自己是她的师叔,明明自己年长于他,可为什么现在不敢看对方的是自己?
“啊,是,兀笙知晓了。”这人反应过来后,马上收回视线微微低下头。
“嗯。”青染若有似无地轻应。两个别扭的人面对面,等到兀笙不敢看青染时,青染就能像个没事儿人一样,大大方方地看了回去。
“我今日来也是想跟师叔说一声的,既然师叔的身体已无大碍,兀笙也就放心了。”
“你且去吧。”青染下了逐客令。那日说出“别再靠近我”时的勃然大怒,其实早就已经不复存在了,但这个事实又让青染觉得自己很难堪。
“最后一天来这里,请师叔尝尝这个吧。明日,我就不来了。”兀笙说得很慢很慢,因为他真的很不舍。
“……”青染不发一语。
“还有,谢谢师叔对兀笙的关心。”某人走了几步又转身笑着说道。只因回想起,师叔刚才好像有说叫自己保重身体?
那人走了,也不会再出现在这扇窗户之外了。
青染端起窗台上的冰镇雪梨,一股淡淡的梨子果香迎面扑来,温润的香气席卷了她的全身,没人能看到她的嘴角扬起了一个很好看的弧度。
是的,没人看到。
这是第一次有人待她细致如此,也是十年来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心还是热的。
兀笙,只因你是女子,所以才会让我对你狠不下心来,才会让我的冰冻已久的心,都能在你曲尽其妙的举动之中被捂热了吗?
有了为掌门物色新徒弟之选的任务后,三位云使不辞辛劳地拟定了各种甄选方案,德智体美劳面面俱到。
经过十日的群体考察阶段,云使挑选出了十位佼佼者,八男两女。
而后对这十人相继进行了三大关卡的考验,第一关考验“耐力”,第二关考验“仁义”,第三关才是“武艺”。
又五日过后,进入第三关武艺切磋的只剩下了两男一女。
这天,掌门与门主到场观看比试。
三人一同比试,以一敌二,要看的不仅仅只是个人的武功造诣,还有在面对敌人时应有的冷静和智慧。至于掌门更看好什么样行事风格的人,那就全在掌门的心里了。
炎霄子最终选择了武艺比试的第二名,这个第二名与第一名的武功不相上下。
为何炎霄子偏偏选中了他?只是他在最后关头,为了帮第三名免受第一名的乘胜一击而落了下风,才稍逊一筹败给了第一名。
这个人,名闫浪,十七岁,上山三年。
闫浪的父亲是朝廷将领闫启宽,常年驻守在炙兖与腾南郡的边境,保卫国家安宁。闫浪自小受到父亲的影响,一心想要习武,然后跟随父亲一起保家卫国。
闫启宽戎马一生,对已故亡妻和膝下唯一的儿子心有愧疚。
闫启宽的妻子一直不希望儿子跟他父亲一样,一辈子驰骋在战场上,临终前要闫启宽立誓不得让闫浪从军。
为了遵守对亡妻的承诺,闫启宽跟儿子也定下了约定。
他要闫浪自行去拜师,如若哪天闫浪打败了他这个父亲,那么父亲便再也没有能力管束儿子,也就不会再阻止闫浪做他想做的事了。
闫浪离家的头一年,孤身闯荡江湖。
不久,他便凭着善良淳厚的本性,以及天生的极佳练武资质,顺利拜入了武林大派影云门。潜心苦学了三年基本功,终于等来了大好时机。
而今的他如愿拜在掌门座下,那么达成征战沙场的愿望便指日可待了。
“闫浪拜见大师兄!”当在掌门的收徒仪式上,闫浪朝着兀笙弯腰行礼时,身形高大的他几乎把兀笙整个覆盖住了。
“师弟不必多礼,以后你我二人便要一同谨遵师命,齐心协力为影云、也为炙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说出这样的话,兀笙觉得很别扭,但又不得不说。
炎霄子赠了一块玉佩给闫浪,那玉佩与当年兀笙所受的玉佩大同小异。
只是上面的刻字为一个“云”字,象征着他是影云门掌门之徒的身份,而兀笙的“影”字则代表着首徒身份。
青染什么也没表示,本来掌门收徒弟,就没有规定说门主也需要赠礼。
当年将那把火鹜剑赠送给兀笙,她自己也不知道当时是抱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态,可能的确是不想因它而忆起某些人旧人旧事吧。
再后来,或现在,看着那把剑在兀笙手中,人与剑的气质出奇的和谐,这让青染有种错觉,仿佛火鹜剑本就应该是属于那人的,而自己的赠剑之举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
闫浪的高大衬托出兀笙的瘦小,只有这样的鲜明对比,青染才会又想起兀笙是女儿身的事实。
其余时候,兀笙的举手投足之间,无不显露着一股难以压制的大家风范,丝毫没有女儿家的娇气之意,除了那一次……
天啦,她在想什么!
青染恼了,在仪式结束之前拂袖离开。
青门主的喜怒无常,门中等人早已见惯不怪,就连下面的新弟子也都早有耳闻,所以没人为此感到惊讶。
只兀笙一人在心里打起了鼓,是不是自己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惹恼了师叔。
那件事情发生后,兀笙在青染面前简直是卑微到了尘土里,全天下的人都不会比他在师叔的眼中更能令她嫌恶了吧……
闫浪入住影殿后,由卓云使对其进行作为掌门一脉的启蒙教导。
某日晌午,为了庆贺闫浪成为掌门新徒,影殿云殿的人都聚在影殿一起用膳。赶着这个欢乐的日子,木云使还特地从地窖中抱了两大坛尘封好酒出来,要与众人开怀畅饮。
兀笙不大会喝酒,但也难挡木云使和闫浪师弟的盛情,小喝了几杯。
雨昭和落夕倒是很能喝,饭后落夕面色不改的自行回了云殿,雨昭和没沾酒的兰儿则扶着不省人事的柳纤纤回了她们所住的小院。
酒席散去,一脸红晕的兀笙端着一杯酒,昏昏沉沉地往外走去。
柳纤纤喝醉后一直叫着笙哥哥,让在座的人都以为他们俩八字有了一撇,可兀笙心里就是很烦闷。
怎么样才能让纤纤放下对他的情意,怎么样才能让师叔不再恼他厌他?
漫无目的的走着走着,却走来了狱焰谷。
在兀笙迷迷蒙蒙的眼中,天与山与水,上下皆蓝。湖上之痕,唯湖心亭一处白色,更有亭中一点绿影飘摇。
酒能摄取人的欲求并助其生长,在兀笙有记忆的六年里,他从来没有过欲求。
不,是以前没有,现在有了。
他的欲求就是师叔,那个如天上谪仙般的女子。他对她的情愫很早就开始萌芽了,直到那次泉中颠鸾倒凤,才终于浮出水面得以自知。
拿着酒杯蹒跚前行,杯中的酒一路倾洒,所剩无几。
忽而仰头一饮殆尽,嘴角泛起一丝无助的苦笑,右手向那一抹绿影的方向伸出去。
“师叔,我可以喜欢你吗?不管可不可以,兀笙都已经喜欢了……”伴随着告白之语的还有一声天空惊雷,须臾间惊醒了兀笙,酒杯落地。
紧接着又是“啪”响亮的一声,脸上便传来火辣辣的疼痛,脑中也在嗡嗡作响。
“混账!你身为影云掌门之徒,怎能说出这般无耻之言!”青染疾言厉色的斥责之语在幽静的谷中乍然响起。
兀笙被打偏了头,为什么会有师叔的声音,我不是在做梦吗?
我不是喝醉了酒所以才看见了幻觉吗?可为什么脸上的痛来得好真实,而眼前之人分明就是……
师叔,原来真的是你。
呵呵,打得好,对自己的师叔存了那样不堪的念想,不就是混账,不就是无耻么?
“师侄酒后失言,冒犯了师叔,兀笙甘愿受罚,是生是死全凭师叔做主。”兀笙如同上次在山泉边一样,直直地双膝跪在地上请求青染的处罚。
他不怕死,更不怕死在师叔的手里,死了或许就不用再因此而心痛了。
这样没出息、在自己面前没骨气的兀笙让青染很气恼,这比恨铁不成钢的感觉更为强烈,甚至比听到他说喜欢自己时还要气恼。
若前者只是觉得兀笙大逆不道的话让自己难以接受,那么后者是真的让她很生气很生气!
“师叔,你难道对我就没有哪怕一丁点的动容吗?”
“绝无可能!”青染看到兀笙抬头用祈求的目光注视着自己,看到她的脸颊被自己打得通红,更看到了她眼里晶莹剔透的泪珠。
“那么,师叔为何不干脆杀了我?杀了我以解你的心头之恨,杀了我,便不会再因见到我而想起那场羞.辱的画面!”兀笙咬咬牙,发了狠似的激怒着青染,“说啊,你为何不杀我,是不想、不屑,还是不舍?”
“住口!”青染大怒,反手一巴掌将兀笙打飞出去,待她回过神,才惊觉自己浑身颤抖。
“咳、咳,怎么,师叔可是恼羞成怒了?”兀笙痛苦地趴在地上口吐鲜血,但嘴里依旧不饶人,“如果我说,初上云岐那年我便对师叔一见钟情,师叔又当如何?”
“你存心找死?”青染为兀笙赤果果地告白所惊吓,紧握着的拳头出卖了她强装的冷静和平静。
“生死何欢,死亦何惧?”兀笙跌跌撞撞的爬起来,豪迈的擦了擦脸上的鲜血,“在别院那日我就说过了,为了师叔,与天下为敌有何妨?”
“师叔,别人都道你是冷面无情,果真是无情无欲吗?”兀笙一步步逼近青染。
“本座的私事,与你何干。”
“别忘了,站在你面前的这个人,是与你有过肌肤之亲的人。”兀笙笑得邪魅,“倘若你今天下不了杀手,日后恐怕不得安宁了。”
“你敢威胁我?”青染平生最厌恶受人牵制、遭人威胁。
“不,无论如何我都是舍不得让师叔受到伤害的。”兀笙无力地摇摇头,“只不过,我会用爱缠着你,至死方休!”
“至死方休”四个字从兀笙的口中说出来,有种难以言喻的震慑感。
“笙儿,我知你出言不逊只是想让我一怒之下杀了你。”青染终是心软了,放低了姿态轻轻抚上兀笙的脸,“若你执意如此,那我便离开云岐,你也不必……”
“哈哈哈哈,离开?师叔怎能离开,你是高高在上、受万人敬仰的一门之主,要走的人,该是我才对。”
又一个惊雷巨响,天空骤然乌云密布。
兀笙地酒劲似是被这雷电给击退了,他不可思议的回忆着方才发生的种种,忽而面如死灰色,自知大难临头,不可饶恕。
他都说了什么?
口口声声说爱着师叔,不会伤害师叔,却是自己令师叔难堪。
轰隆隆,豆大的雨点打在两人的身上。兀笙突然发了疯一般,运了真气吐着鲜血,丢下岿然不动的青染,施展轻功就往马厩飞去。
心灰意冷的兀笙在倾盆大雨中驾着御风,飞奔至云岐山顶的悬崖绝壁处。
下马后,一口气跑到悬崖边上趴在那里,双手抓住地上已被浸湿的泥土,终于忍不住悲伤,今生第一次痛哭出来。
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凌乱地垂下来服帖在他的脸上,让这位翩翩少年变得狼狈不堪。
眼中的泪水同雨水混在一起,暖暖地涩涩地划过苍白脸颊,一颗一颗滴入泥土中。此时的他不是什么大男人,只是一个被深爱之人无情拒绝的脆弱女子。
究竟是哪里出了错?
是命运在与他开玩笑?还是自己入了魔障?
毫无预兆的爱上了自己的师叔,迫不得已之下与师叔有了肌肤之亲,师叔清冷的容颜和身上的清香袅袅都深深融入了他的体内,生根发芽。
他只是想和师叔在一起,可以拉着她抱着她,一起生活。
如果师叔能够接受他的感情,那么他可以心甘情愿陪她待在这山上哪怕一辈子。偶尔再一起下山行侠仗义,做一对双飞客,畅游天地间,会是多么的美好。
然而,这样的美好只是兀笙幻想的空谷幽兰,一种无法实现的夙愿。
师叔的拒绝言犹在耳,师叔打的耳光还生生作疼,就连肩上那已经愈合的伤口和牙印都猛然间狠狠地痛了起来。
他只记得师叔骂了他,骂他无耻,骂他混账。
他只记得师叔说,绝无可能。
他的心真的好痛好难受,从不知道喜欢一个人原来也是一种折磨。既然师叔对他的爱如此嫌弃,那么是不是不爱了就不会痛了?
可是师叔,我该如何不爱你!
心倦了哭累了,兀笙坐在地上,拿袖子擦了擦满脸的泪水。双眼经过泪水的洗礼,看着这方天地由模糊变清晰。
我是谁?
我来自哪里?
我为什么要活在这世上?又是为了什么而活着!
兀笙突然意识到自己很没用,他的人生太过空白,没有亲人,没有回忆,也没有爱人。
从小被师父带回云岐,在影云门中长大,这样的人生是他想要的吗?不,兀笙觉得他应该给自己找点事情来做了。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师叔,这样的兀笙配不上你。
“啊啊!!!”某人的大喊声在山中回响,但愿能将所有的不愉快都喊出去,把对师叔的感情也一起封藏。
从此,再做回那个来去自如、意气风发的兀笙,完成真正属于他的命运之途。而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身后的树林中,一抹绿色身影也同样陪他站在雨中接受洗礼。
青染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会打他骂他,不是已经在心里一遍遍告诫自己:
心如木石,何必认真,何必介怀。
可感情的事,不是说怎样就怎样的。她是在自欺欺人,不愿承认被自己压制了十年的七情六欲,都因为这个人而有了苏醒的趋势。
这个人不是别人,而是她的师侄,还是一名女子之身,叫她如何承认?
兀笙啊兀笙,你如此年少轻狂,又哪里懂得真正的情爱?看到他无恙,那抹素雅桀骜的绿色背影消失在了树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