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好计,祸水东移
甘露殿里,武媚娘正焦急地徘徊着。见到裴少卿进来,连忙问道:“火势怎么样了?”
“回娘娘的话,火势已经顺利扑灭了,各类典籍基本完好。只有司苑房和司计房的宫女档案损失了三十余卷。”
“那就好。”武媚娘终于松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心儿也从殿外走了进来,“娘娘,掖庭局失火的消息已经禀报给皇上了。”
“皇上怎么说?”
“皇上说……”心儿略一迟疑,答道,“皇上说不必着急,经宸妃提醒,他已经把防御图转移了。就算有人想趁火打劫,恐怕也没有机会。”
武媚娘眉梢抽动,转移了?想起自己刚才的心急如焚,她只觉一阵心灰意冷。原来,这些军情机密,他已经宁愿与宸妃分享,也不愿自己多操心了。武媚娘的嘴角浮起讽刺的冷笑,何必呢?有了报恩的白狐仙子,我媚娘只不过一介凡身……
“算了,你们先下去休息吧。本宫想一个人冷静一会儿。”武媚娘疲惫地挥了挥手。
心儿想要告退,却见裴少卿反而上前一步,“娘娘,臣还有一事回禀。”
武媚娘一愣,打起精神问道:“什么事情?”
“刚才掖廷局大火,臣将所有的御档全都搬出来了,结果无意中发现了一份医案。”裴少卿略一犹豫,继续说道,“这份医案上写明了仵作玉明风育有一女玉麒麟,可是此女在三岁时曾患有裂唇,先帝念玉明风多次立功,便派御医前往诊治。虽然勉强保住了玉姑娘的性命,却无法改变她天生的残疾。”
他将手中册子递给了武媚娘,武媚娘立刻翻开细看,脸色不由得沉了下去。“可是现在的玉麒麟是很健全的。”
心儿也惊呆了,“怎么会这样,难道玉将军……”
武媚娘慢慢回忆着,“本宫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是神策营进宫轮值不久当时她带着手下巡逻,本宫站在花丛之后,正看到她趁着众人不注意的功夫理了理鬓角。只是这样一个细微的动作,就让本宫感觉这个侍卫好女气啊。等她转过身来,看清楚他的容颜和喉咙,本宫更加有了把握。于是本宫走了出去……”
“参见昭仪娘娘。”玉麒麟一愣,带着官兵们跪下道。
“起来吧。你们所有人都下去,本宫想跟这位将军好好聊一聊。”
待众人离开,武媚娘定定地望着玉麒麟,笑道:“本宫读《木兰词》的时候以为那不过是古人瞎编的,没想到还真遇上了一回。”
玉麒麟脸色刷白,“臣不明白娘娘说什么。”
武媚娘故意说道:“你看着很像男子,可是本宫一眼就看出你是女子,你若不承认,可以验明正身。”其实那时候武媚娘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反而是玉麒麟的脸色坚定了她的猜测。
脸色一变再变,玉麒麟终于低下了头,“娘娘真是独具慧眼,臣不敢再欺瞒了。”
武媚娘好奇地问道:“告诉本宫,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你冒天下之大不讳,女扮男装进宫当差?你知不知道这可是杀头之罪?”
“臣知道。臣是已故仵作玉明风的女儿,臣只是想替父伸冤,查出父亲真正的死因。”她将事情原委一一道出,武媚娘不禁动容。紧接着,一个大胆的念头涌上心头。作为一个因为失去女儿而悲伤困惑的母亲,她拉住玉麒麟的手:“既然如此,你可愿意助本宫一臂之力?”
……
武媚娘叹了口气,“本宫当时急切地想找个人帮忙查明小公主被害一案,所以只查了玉明风的档案,知道他有一个女儿,便相信了她。现在看来,真是疑团重重啊。”
心儿听着,诧异中忽然萌生了一个念头:俨哥哥的为人她再也清楚不过,不可能有那些反常的举动,难不成一切都是因为玉麒麟?
她立刻说道:“记得俨哥哥说过,玉麒麟告诉他,自己从小爱好女扮男装。但玉家并非小门小户,为何会如此教养女儿?而且还容得女儿进入军队?玉明风也是官府中人,难道不知这是欺君之罪?”《花木兰》的故事广为流传,那是因为北朝征兵甚急,花木兰才无奈替父出征,遵从孝道。而玉麒麟呢?
殿内一片沉静,人的思维皆有盲点,习惯了一件事情就会将它当作自然。此时思考起来,却发现竟然有这么多的破绽。
“其实,她也是为了自己的父亲……”
一个无奈的声音从殿外响起,武媚娘三人均愣住了。
出现在殿门口的赫然是明崇俨,望着武媚娘,他躬身下拜,“娘娘,臣……特来请罪。”
他衣袍上带着明显的血痕,脸色苍白,身躯颤抖,摇摇欲坠,心儿不禁惊呼道:“俨哥哥,你受伤了?”
“无妨。”明义摇摇头,苦笑道,“这本就是我该受的。”
武媚娘眯起了眼睛,“请罪,何罪之有?”
“包庇玉麒麟之罪。”明崇俨黯然开口道,“玉麒麟本是西突厥人,更是西突厥将军云仲之女。这些年来,她费尽心机潜入宫廷,都是为了父亲报仇。”
“西突厥将军云仲?这个名字好熟悉呀。”思索片刻,武媚娘忽然想起,“啊,好像是多年前在长安抓到的细作,被处死了。”
“没错,云仲多年前就潜伏大唐,后来因暴露行踪而被处死……”说起此事,明义脸上满是悔恨愧疚,“当初我奉娘娘之命跟踪彩蝶郡主和上官浩,结果发现他竟然和玉麒麟有勾结。吃惊之下,我不敢声张,经过仔细调查,才发现上官浩背后挑拨之人正是她。而她的身世也并非仵作玉明风之女,而是西突厥遗民。”
“娘娘,恕臣的私心……臣一心希望能够慢慢感化她。所以迟迟将事情隐瞒不报,想不到会酿成这种大祸。”明义跪倒在地上,悔恨交加。
心儿在旁边听得目瞪口呆,而裴少卿却眸光闪动,提出了自己的疑惑,“既然你费尽心思要保玉麒麟,为何此时又将她供了出来?”
明义惭愧地低下头,“不管怎么样我都是大唐的子民,为了能够劝她痛改前非,前日我特意找她开诚布公,将一切事情摊牌,结果……想不到她假装悔改,想要将臣骗到郊外偏僻之地……所幸臣及时发现了他们的目的,趁其不备,先发制人,这才逃了出来。玉麒麟见事不妙,跳河而走……”
武媚娘的视线落在他身上,这一身的伤痛已经说明了事情的经过。难道事情的真相果然如此?
就在殿内众人惊讶的时候,门外又响起了一声断喝:“娘娘,他在撒谎!他才是西突厥的细作!”
出现在殿门口的赫然便是玉麒麟,她的样子比明义更狼狈,浑身湿透,血迹洇开,发髻凌乱,整个人好像受了重伤又刚刚从河里爬出来。
进了大殿,她跪倒在地上,急切地说道:“娘娘,别听他血口喷人。他才是西突厥的细作!”
明义转头道:“娘娘,您饱读诗书,应该知道西突厥人的特征吧。他们都喜欢在脚腕上纹一些动物作为图腾,谁是西突厥的奸细,一看便知。”
武媚娘点点头,“那就请宫人验看一下。”
玉麒麟顿时脸色惨白,咬牙道:“娘娘,不必验看了,我确实是西突厥人,但我留在大唐的目的绝不是当细作,而是想要为父报仇。”
武媚娘冷冷一笑,“又是为父报仇,究竟哪个是你的父亲?”
玉麒麟顿了顿,终于答道:“实不相瞒,我的父亲便是西突厥将军云仲,潜伏在长安多年,我也跟着他从小在长安长大。直到那一年,因为叛徒的出卖,父亲被抓了,本以为必死无疑,却没想几天之后,他又被放了出来。
“找到了心急如焚的我们,他说出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大唐的皇帝李治有意与西突厥和谈,消弭两国纷争,共享太平,并愿意将争执不下的豫州一带割让给西突厥。但是同时提出条件,让父亲为他效力一件事——就是带人去抢劫王国丈押送的赈灾官银。”
武媚娘一惊,继而恍然大悟,难怪皇上在长孙无忌的眼皮子底下还能调动那么多的高手,将王国丈所带的精锐兵马全数诛灭,事后又不留痕迹。原来是从西突厥借了力。“然后呢?”
玉麒麟苦笑道:“然后娘娘都知道了,劫到的不过是一批石头,我爹还为此难过不已,觉得辜负了皇上的一片苦心。愧疚之下,对皇上指派的其他任务,父亲带着一众手下兢兢业业,拼力完成,却想不到事情没多久又发生了变故。
“皇上有意和谈的消息,父亲在欣喜之下早已传回了国内。西突厥很快派来了特使,催促父亲尽快将国书弄到手。
“为了能尽快拿到两国和平的国书,父亲一边为皇上卖命,一边安抚特使,两边努力。可是没想到最终,我们没有拿到所谓的国书,拿到的只有刀剑而已。”玉麒麟面上浮起苦涩,“皇上派了杀手,将已经榨干了利用价值的父亲和一众手下全部杀死了,只有一个老仆拼死带着我逃了出去。 “之后的日子便是噩梦了,不仅大唐的皇帝过河拆桥,追杀我们。认为父亲叛变,西突厥势力也在追杀我们。”回忆起那段痛苦的日子,玉麒麟身体无法抑制地颤抖着,“四处逃窜、暗无天日的日子过了一年多,直到义父伸出了援手。
“父亲他潜伏长安多年,也结交了不少朋友,义父便是其中之一。虽然知道了父亲细作的身份,但是看到我和老芋头孤苦伶仃,仓皇绝路,义父还是收留了我们。
“藏在义父的家中,我们从来不敢出门见人,只能隐藏在后院苦练武功,直到不久之后,义姐去世了。义父看到我长久隐藏家中也不是办法,就让我顶替了义姐的名字出门走动,并宣称我的疾病寻得名医,已经治好了。
“义姐因为自幼患兔唇之疾,极少现于人前,所以左邻右舍也无人怀疑。我苦练武功,男扮女装进了神策营,就是想进宫来,亲口问一问皇上,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利用完我们,又要将我们赶尽杀绝?可是我遇见了明崇俨,我的情感阻止了我复仇的心,所以落得了如此的下场。”
沉默良久,武媚娘终于缓和下震惊的情绪,她叹息道:“我理解你所说的一切,也愿意带你去听听皇上的说法。可是你不应该在事情还没查清楚之前就害了彩蝶郡主,还有上官浩一干人等。”
玉麒麟立刻惊叫道:“我没有,这一切都是他做的。”她指向明义。
武媚娘摇摇头,“明大人并没有背叛大唐的理由,若不是为了你,又怎么会向本宫隐瞒那么多事?”
玉麒麟连忙说道:“娘娘你错了,他根本就不是明崇俨,他是明义,明崇俨的哥哥。”
武媚娘一愣,凌厉的眼神看向明义。心儿和裴少卿也惊呆了,死死地盯着明义。
明义却露出一丝苦笑,“娘娘,虽然我很希望今日所发生的一切都是一场梦,可是事实就是事实,改变不了这一切。我承认,我有一个叫明义的哥哥,他跟玉麒麟一起为西突厥做事;我也承认,玉麒麟曾经希望能够将我哥哥变成我,所以在牢里我遭到了袭击。可是我哥哥不知道我是个变戏法的,他想打我的时候,我把一颗药塞进了他的嘴里,让他睡过去,我想这是我们兄弟之间最好的结局。”
他眼神坚定,神色从容。玉麒麟喝道:“不可能,娘娘,事情真相如何,只要去天牢里看一看就知道了,里面的明义已经被换人了。”
武媚娘皱起眉头,“天牢里的囚犯,因为长期难以饮食,太过虚弱,已经在三天前亡故了,如今已经下葬。”
玉麒麟顿时脸色惨白,三天的时间,足够让尸体腐化变形,认不出原本的容貌了。
明义也脸色惨淡,忍不住痛心道:“哥哥,你……唉……”
他又打起精神,转头对心儿道:“心儿,你有牙痛的毛病,所以吃不得太冷的食物,对不对?你小时候跌下悬崖,背上受了很严重的擦伤,在人贩子手里的时候也没人为你好好治疗,虽然后来霓君为你找了药,但还是留下了疤痕。还有你小时候练武曾受过伤,所以每次运功的时候心口都会疼。但是不了解你的人看不到这一点,所以都不知道。”
心儿一怔,后者是她极秘密的**,甚至连霓君姐姐都不知道,唯有明崇俨当年带着她玩戏法的时候才察觉了此事。
她不自觉地点点头,转头看向武媚娘。
武媚娘叹了一口气。
玉麒麟猛地尖叫起来:“不,他不是,他不是!”
武媚娘望着她,目光之中满是同情怜惜,却终于将这一切统统抹去,狠心道:“来人哪,将玉麒麟带下去,按国法处置!”
宫女们很快上前。死到临头,她反而冷静了下来,站起身来,“娘娘,我死不足惜,可他真的不是明崇俨,真的不是。心儿,你相信我,相信我……”
她语气诚挚恳切,如果不是理智在提醒着自己,心儿真的要动摇了。
转头看向她的俨哥哥,他正紧闭双目,面上是无法磨灭的沉痛,眼角似有光芒闪烁,那是……心儿长长地叹了口气,终于不再去看玉麒麟的脸。
从甘露殿出来,心儿低声道:“俨哥哥,你不要太伤心了,能放下就放下吧。”
明义摇摇头,神色怅然,“有些人从一开始就进入了心里,慢慢地成为了你生命中的一部分,不是说舍弃就能舍弃的。”
望着他孤单落寞的背影,心儿默然,转头凝望裴少卿。如果他有一天变了,自己也必定不能舍弃。然而映入眼中的是裴少卿出神的面容。
“在想什么呢?”心儿诧异。
“在想一些想不通的事。”裴少卿回过神来,忽然拔出剑来,锋锐的剑尖儿直指明义喉咙。
心儿惊叫一声:“你疯了。这是要干什么?快放下剑!”
明义却很是从容:“裴将军有什么不明白的尽管问。”
裴少卿冷冷问道:“明大人回禀皇后娘娘,说了彩蝶郡主所经历的一切,但为何要将所有的疑点都转到上官浩身上?因此而误导皇后娘娘。”
明义长长地叹了口气,“我承认这是我的错,爱上了一个人,以为可以用自己去改变她,可是最后却没有用。当初我奉皇后娘娘之命跟踪彩蝶郡主和上官浩,忽然发现他和玉麒麟有勾结。我本想先把他揪出来,再慢慢感化玉麒麟,没想到……”
裴少卿冷笑一声,“上官将军满门荣耀,他没有理由出卖大唐。”
明义点点头,“你说的没错,在事情发展的过程中我才渐渐知道,上官浩接近玉麒麟是想把她背后的东西查出来,可是那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上官浩已经死了。而我为了私情,将一切罪名推到了他身上。我知道一步走错步步错,裴将军,我确实触犯国法,你若以此论罪,我无可辩驳。只是这些日子的欺瞒,我要对你们说一声对不起。”
裴少卿盯着他,慢慢地放下剑:“我会查清楚的。”
他转身而去。心儿歉意地看了明义一眼:“俨哥哥,他性格就是这样,你别怪他。”
明义长叹了一声,轻轻地摇了摇头。
蓬莱殿里,青鸾正在镜子前梳妆,听闻宫女通禀:“娘娘,明大人求见。”
她动作一顿,“哪个明大人?”
“就是明崇俨大人啊。”
“请他进来吧。”
踏进蓬莱殿,明义从容地行了礼,笑道:“参见宸妃娘娘,上次您询问臣的那个戏法已经有了眉目,特来向娘娘讲解。”
青鸾眸光闪动,似是来了兴趣,“哦,不知道奥秘在什么地方?”
明义看了看左右,面有难色:“娘娘,这可是臣吃饭的行当。告诉娘娘是不打紧,可是这么多人在……”
青鸾回头看了宫女们一眼,笑道:“你们都下去吧。”
待宫女离开,她终于变了脸色,“你现在越来越大胆了,竟然就这么找上门来,也不怕引起怀疑?”
“有什么好怕的?反正我们马上就要离开了,怀疑也无所谓了。”明义耸耸肩。
青鸾大吃一惊,“离开?防御图你拿到了?”
明义冷笑一声,“还说呢,防御图根本就不在掖廷局里。也不知道是皇上太狡猾了,还是有人临阵变节了。”
“你怀疑我?”
“事情不顺利,总要有人负责的。”
“那好,今晚我就去拿防御图,就算乱箭把我射死了,我也要证明我的清白。”青鸾站起身来,一脸决然。
明义却上前扣住她的肩膀,“别着急,你为什么总是这么意气用事?算了,不说这件事了,防御图以后再议。现在我们的行踪已经逐渐被人发现,裴少卿也在调查这件事,必须考虑退路了。”
青鸾皱起眉头,静默不语。
“你不想走?”明义眉梢一挑,“留在宫里可是死路一条。”
青鸾摇头道:“可是宫里戒备那么森严,怎么走?”
明义笑了笑,胸有成竹地答道:“等到宫里乱成一团的时候我们就能走了。这个交给我吧,你只要把握好时机即可。”
宣政殿里,李治正在批阅奏折,听闻声响,他抬起头,有些意外,“媚娘,你怎么来了?你脸色不太好,发生何事?”
武媚娘叹了一口气,错开视线,“臣妾……”
李治忽然笑了,伸手一挡,“你不必说,朕能猜得到,你是在想玉麒麟的事,在想当初为什么朕会利用西突厥的势力来跟长孙无忌对抗。”
武媚娘目光落在他身上,“皇上……”
李治长叹了一声,“长孙无忌势力太大,朕根本就没有办法找到别的人。这个西突厥的细作是个将死之人,没有人会关注他。就算到最后出事了,朕也可以说是西突厥使的反间计。你明白吗?”
见武媚娘静默不语,他又道:“朕知道你埋怨朕没有将一切都告诉你。可是朕身为天子,总要有自己的思量。这件事情确实卑劣无耻,朕已经变成了这样的人,不想让媚娘也沾染这些……”
“皇上……”武媚娘神情触动,握住他的手,“臣妾陪在皇上的身边,并非为了与皇上共享荣华,无论安乐天堂还是阿鼻地狱,媚娘都希望能与自己的夫君一同闯过,无论什么重担,让我们一起承担。”
紧紧握住她的手,李治情不自禁地说道:“媚娘,你的心意朕知道,朕都知道。放心吧,很快西突厥就会平定,到时候,朕再与媚娘看遍这大好河山,咱们一起封禅泰山,一起去洛阳行宫,一起……”
说到激动处,他忽然脸色潮红,剧烈地咳嗽起来。武媚娘连忙上前替他捶背,他却一把推开,猛地咳出鲜血来。
武媚娘吓得魂飞魄散,“皇上,皇上!”
蓬莱殿里,青鸾满心纠结,望着殿中熟悉的陈设,留居在这里的日子其实并不多,却漫长地好像耗尽了她一生的温情和幸福。
和那个人一起赏月看花,畅谈天下;和那个人一起奏乐歌舞,缠绵悱恻……这样的日子,以后再也不会再有了吗?离开这里,她能去哪儿?回到西突厥,那个冷酷的地方,继续当一个无心无情的细作?
心绪纠结,忽然一声通禀打断了思绪,“皇后娘娘驾到……”
话音未落,武媚娘已经冲了进来,雍容华贵的仪态全然不见,只余下慌乱和惊恐。武媚娘紧紧扣住青鸾的肩膀,祈求一般地对她喊着:“青鸾,青鸾,你快救救皇上!快救救皇上!”
青鸾一愣,“皇上怎么了?”
“皇上中了不知名的毒药,现在整个人都昏迷了,无人能解。青鸾,本宫知道你是来报恩的白狐,法力无边。求求你救救皇上,救救皇上。”
原来,这就是他所说的宫廷大乱。青鸾身体颤抖,四肢冰冷,没有丝毫犹豫,她立刻说道:“快带我过去。”
来到宣政殿,十几个太医正围拢在殿内,焦急地议论纷纷。
“毒是怎么下的?皇上的饮食一概都有人试毒才对。”
“刚才诊治,这毒药在皇上体内潜伏甚久,只怕是有人日积月累,分多次下毒,所以才神不知鬼不觉。”
“此毒好生玄奇,多半不是中原所有!”
见到武媚娘进来,太医们连忙行礼:“皇后娘娘,宸妃娘娘。”
武媚娘甚至顾不得让他们平身,径直拉着宸妃到了床边。
年轻的帝王正躺在床上,双眸紧闭,神色安宁,除了红润的嘴唇变成了不正常的青色。
青鸾一阵心痛,咬了咬牙,转头道:“娘娘,可否让所有人都出去?”
武媚娘点点头,很快带着众人离开。空荡荡的寝殿内,青鸾深深地凝望着李治,眼中浮起无限柔情,她伸出手慢慢地握住他的手:“皇上,我不是狐,我是人,是一个从小被人训练成工具的人。我不会医术,也没有能力救人,可是我从小就被浸泡在各种毒药中,我的血就是最好的解药。你放心,我会救你的,我一定会救你的。”
也许只有在这种时候,她才能将那些压迫在心头的重担稍稍卸下,放心地将一切心事宣之于口。
她拔出一支金簪,划过掌心,然后将殷红的血喂入李治口中。“我原先以为,来到大唐,窃取大唐的机密,就能立下大功,就能替我的父母家人增添荣耀。可是来了之后我才知道,那根本就是痴心妄想。因为你的单纯,你的善良,你的爱,已经渐渐把我腐蚀了,我再也无法思考,怎么来窃取机密?我也无法思考,我的背叛会给家人造成什么样的命运。我唯一的念头,就是贴着你,跟你在一起,永永远远都不分开。”
殷红剔透的血珠还残留在他的唇上,衬着青白的唇色,显出一种妖异的色彩。青鸾慢慢地替李治擦了擦嘴,俯身将头颅贴近他的胸口。
细弱的心跳声传来,逐渐变得强壮规律。青鸾低声道:“所以我怎么会是狐呢?你才是狐。你不但让我打消了窃取机密的念头,还偷走了我的心。现在,他们要我走,可是我走不了了,我再也走不了了。”
层层伪装的硬壳剥开,终于露出柔软脆弱的内心。泪珠沿着脸颊滑落,滴落在他的胸口,那里很快沾湿了一小片,像是绽开了一小朵透明哀伤的花。
等泪花渐渐消失不见,李治也慢慢醒了过来,微睁的眼睛无神地望着四周,“媚……”
低低的呼唤惊醒了身边的人,青鸾惊喜地呼道:“皇上。你醒了?”
李治目光终于渐渐聚拢,“青……青鸾……你怎么哭了?”
她赶紧抹去眼泪,“臣妾看到皇上醒了,心里高兴。”
回想起刚才的事情,李治只觉头痛欲裂,记得正在与媚娘说话,忽然间就眼前一黑,对了,他好像还吐血了,“朕是怎么啦?”
青鸾安慰道:“没事。皇上只是吹了吹风,有点受寒,睡一觉就好了。”一边替他掖好被角。
李治嘴角扯出一抹笑意,“真的吗?”
青鸾用力点点头,“真的。皇上你放心,臣妾会保护你的。臣妾保证,不会再让你受寒受冻了,臣妾保证……”青鸾握住他的手,露出了坚定的眼神。
紧紧盯着眼眸之中那残留的一点晶亮,李治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终于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整整三天不眠不休的守护,李治终于能够下床走动了。而青鸾也结束了留居宣政殿的看护工作,回到了蓬莱殿。
“臣来恭喜宸妃娘娘又立下大功。”
“你的消息倒是灵通,”站在偏僻的廊道上,青鸾转过头,盯着不速之客,坦言道,“没错,我确实不想走了。而且我还要警告你,不许再伤害皇上,否则休怪我不顾念同袍情分。”
见她如此直接地袒露心迹,明义眼中闪过狠戾,“我不知道,西突厥精心训练了十几年的人,为什么会这么轻易地栽倒在一个男人的温柔乡里?你可知道,你这是叛国之罪,我可以立刻杀了你。”
“你我都是细作,我既然敢说,你应该知道我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一旦下了决心,青鸾反而轻松起来,她笑道,“我已将西突厥的防御图和分布在大唐各处的细作全部都记录下来,放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只要我一死,就会有人面呈皇上。”
明义讽刺地一笑,“又是这一招。彩蝶郡主已经用过了,她的下场你也看到了。”
“你也知道,我不是彩蝶郡主那种不解世事的小女孩,不信你可以试试看。”
“那么你的家人呢?也不顾惜了?”
“所以需要你来帮我隐瞒,就说我已经死了。”青鸾理所当然地答道。
明义先是一愣,旋即笑出声来,“然后呢?”
“然后我做我的宸妃,你做你的细作,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你放心,我会把之前所有的一切都全部忘掉,把自己当成一个全新的人。”
终于确定青鸾不是在开玩笑,明义忍不住大笑起来,“青鸾,我从来不知道,你原来是这么天真的人。多了十几年的严酷训练,你还是比彩蝶郡主那个蠢丫头也好不到哪里去。你真是让我失望。”
“随便你说什么吧,我自己的选择自己明白。我这一辈子都由别人来摆布我的人生,但是到现在,我决定走自己的路,哪怕只有一天。”她笑起来,灿烂的笑意直达眼底,不带一丝杂质。
明义眯起了眼睛,视线的尽头,她从容地转过身,走向了那片幽深的宫廷。也许未来的日子依旧风云叵测,但无论酸甜苦辣,那都是属于她自己的滋味了。
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心儿和裴少卿紧跟着明义的步伐,“俨哥哥,咱们到底要去哪里啊?”
“我无意间发现了一个秘密,带你们过来看看。”明义一边说着,将心儿拉到了一个小摊贩前,似乎是个杂耍摊子,被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
“心儿之前不是问我天眼通是怎么回事吗?昨天经过大街,我凑巧看到了这个表演。”
挤进人群,果然一个老人正在对着几封信摆弄着,口中念念有词。不久抬起头来,笑眯眯地说道:“公子,你这信封里写的是给你娘子的休书。”
周围人群纷纷惊叹:“太神奇了,连这个你也看出来了。”
心儿惊讶得合不拢嘴,这天眼通一直是横在她心里的一根刺,迟迟得不到解释,连她这么不信鬼神的人几乎也要相信宸妃真的是狐仙降临了。她一个箭步冲到卖艺老人身边:“老人家,你究竟是怎么看出来的?”
卖艺老人眼皮子也不抬,悠然道:“这是老朽的神仙术,天机不可泄漏。”
心儿迟疑了:“老人家……”
裴少卿走上前,不紧不慢地从口袋里摸出一锭金子,亮了亮。
老人顿时眼睛都直了,看了看周围,手脚麻利地收起摊子,笑道:“几位跟我来吧。”
一直走到僻静处,他搓了搓手。
裴少卿将金子递上,老人放到口里咬了咬,看着上面的牙印笑得合不拢嘴。将金子塞进怀里,老人才不紧不慢地说道:“其实,这个戏法很简单……”
午后明媚的阳光洒在殿内,心儿赶到蓬莱殿的时候,正见到李弘和青鸾在一起玩耍。
“心儿,你怎么过来了?”青鸾有些惊讶,“是皇后娘娘要接太子殿下回去吗?”
“回娘娘的话,非是太子殿下,是奴婢奉皇后娘娘之命调查宫中细作一案,有些疑问特地来请教娘娘。”
青鸾坐直了身子,“你说吧。”
“宫中守卫森严,寻常人要想做什么事很难做到。之前皇后娘娘曾怀疑娘娘的秘术,日前心儿刚好机缘巧合,知道了天眼通的秘密,特地来向娘娘求教。”
青鸾忽然笑起来,“哦?愿闻其详。”
“这天眼通的秘密在酒上,每一次娘娘施展此项秘术,身边必然有一壶酒。趁着众人不注意的时候,用指尖略沾酒水,划过信封,就可以透纸见字。而酒极易挥发,等娘娘看完了里面的内容,信封也就干了。这个秘术唯一的破绽是酒有酒味,所以娘娘会在演示的时候洒上香料,这样就能遮盖酒味了。娘娘你觉得奴婢说得对还是不对?”
出乎意料,未及青鸾答话,太子李弘先鼓起掌来,“心儿你说的一点儿没错,就是这个样子。”
“太子殿下?”心儿睁大了眼睛。
青鸾笑着一把抱住李弘,“本宫会一些雕虫小技,不过是想拿来打发日子的。自从上次皇后娘娘问起之后,我已经把这一切都告诉大家了,连太子殿下都学会了。心儿,你还要纠缠于此吗?”
心儿顿了顿,只好低头道:“原来如此。是奴婢疏忽了,冒犯之处还请娘娘恕罪。”
青鸾笑道:“不知者不罪。”
待心儿离开,她面上浮起一丝沉重,宫女端上了杏仁茶,李弘兴奋地扑了上去。青鸾接过一盏,银调羹漫不经心地搅动着乳白的茶汤,貌似随意地问道:“今天的鸽子喂了没有?”
宫女回禀道:“正想跟娘娘说呢,奴婢刚才去喂鸽子,发现竟然少了好几只,也不知是飞去了哪里。”
青鸾手一颤,调羹险些落在地上。
走出蓬莱殿,裴少卿正等待在御花园中。见到心儿,赶紧迎上去,“怎么样?宸妃娘娘可有露出什么端倪?”
心儿摇摇头,“她已经把这方法告诉别人了,所谓的妖言惑众根本就不成立。”
裴少卿十分惊讶,“竟有此事?这个宸妃究竟是真的天真懵懂,毫无心机,还是心机太深,先发制人呢?”
心儿摇摇头,“不管怎么样,玉将军不可能操纵得了彩蝶郡主。宸妃出现得那么突然,又会那么多奇奇怪怪的事,实在很有嫌疑。现在就看俨哥哥那边的行动如何了。”
质询宸妃,只是明修栈道,而暗地里他们还有另外的行动。不久,明义提着一个大笼子从远处走来。
心儿眼睛一亮,“怎么样?抓到了多少?”
明义打开笼子,里面塞着七八只鸽子,正咕咕叫着。
裴少卿很是惊讶,“这是……”
心儿解释道:“宸妃娘娘豢养了很多鸽子,每日爱惜如命,俨哥哥怀疑这里面有奥秘,所以我们想从中查一查,看看有什么线索。”
裴少卿捉出一只,细细地观察,“这些鸽子好像不是信鸽,它们脚上也没有绑过东西的痕迹。”
“也许另有玄机。对了,上次那位卖艺的老人身边也有好几笼禽鸟,不如明日咱们再去问问他。”
送走了李弘,屏退宫人,青鸾在宫中枯坐了整整一下午,遥望着天边如火如荼的晚霞,活动冰冷僵硬的四肢,她终于下定决心,起身传唤道:“来人,梳妆,本宫要去见皇上。”
凝望着镜子里的面容,素淡的长裙迤逦曵地,青梅刺绣半掩着线条优美的锁骨,乌发挽起,肌肤生光,金簪熠熠,环佩叮当,也许这是自己最后一次见他了,心中充满了不舍。可是若不走……
来到宣政殿,正逢宫女端上药汤。青鸾上前接过,坐到李治床边喂他喝药。青鸾问道:“皇上感觉好些了吗?”
李治温柔地看着她,“好多了,这次又是你救了朕。”
青鸾低下头:“臣妾……臣妾只是小时候学过一点医术。”
“学过一点医术可没有那么高明,朕这个毒不是所有的太医都束手无策吗?”李治慢慢地凑近青鸾,低声笑着:“朕宁愿相信外面的传说,青鸾是狐不是人。”压低的声音略有沙哑,带着拨弄心弦的魅力。
青鸾忽然抬头道:“皇上,倘若青鸾是狐,皇上还会一如既往地喜欢青鸾吗?”
李治拉住她的手,十指交叠缠绵:“朕愿化身石桥,忍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打,只求青鸾能从桥上走过。”
青鸾几乎落下泪来,脱口道:“皇上,咱们离开这里好吗?”
李治一愣,“去哪儿?”
“去哪儿都好。找一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地方,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像神仙一样的过日子。”她伏在他的肩头,低声倾诉着心中的梦幻。
李治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傻丫头,这怎么可以啊?朕是大唐的皇上,朕还有天下呢。朕可以把生命给你,可是无法辜负列祖列宗给的责任啊。”
梦瞬间醒了,青鸾身体微颤,抬起头,笑了笑:“是臣妾失言了,其实臣妾只是想要皇上陪臣妾去郊外走走,放松一下心情。皇上认为呢?”
李治目光闪烁,“好,朕听你的,反正朕身体也恢复得差不多了,明天就出去散散心。”
“谢皇上……”她扑到李治怀中,紧紧地抱住他。看不见的角落,一滴泪顺着脸颊蜿蜒而下。
天边泛起鱼肚白。心儿一早就拿到出宫的令牌,和裴少卿一起来到了街市上。
卖艺老人果然在那里,看到大主顾上门,又听到心儿的疑惑,喜出望外地伸出了手。
心儿嘴角抽动,“上次已经给了你那么多钱了,你还要啊?”
卖艺老人理所当然地答道:“你上次给的价钱是问上次那件事,这次的价钱是这次的事,亲兄弟还得明算账呢。”
心儿无语,明义拿出一锭金子递给了卖艺老人,“快说吧,这些鸽子到底怎么回事?”
卖艺老人笑眯眯收了银子,殷勤地解释道:“据我老头子观察,这些白鸽应该都是经过严格训练的。咱们普通人听禽兽的声音觉得都一样,但是长久和禽兽打交道的人都知道,其实它们的音调不同,也是一种语言。而训练这些鸽子的人应该就是精通此道,可以通过它们的叫声来判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原来他们是这么传递情报的,怪不得我们怎么也查不出来。”三人恍然大悟。
明义立刻道:“事不宜迟,我们赶紧进宫面圣吧。”
心儿和裴少卿点点头,三人一起往回走去。
然而赶回大明宫,却见丹凤门竟然是开启着的。裴少卿大惊:“宫门怎么开了?”
“将军,是皇上吩咐的,皇上带着宸妃娘娘出宫狩猎了。”
“什么?宸妃和皇上离开了?有多少人跟着?”
“没有,皇上不让我们跟着。”
三人齐齐变了脸色,“赶紧追!来人啊,备马!”
循着马蹄印,三人带着一众侍卫高手急急催马向西山飞驰去。而此时的青鸾和李治已经到了西山脚下,两人共乘一骑,意态悠闲。
“青鸾,怎么样?到了这里是不是心情好多了?”李治体贴地问道。
“是啊,这里是臣妾的家乡,也是臣妾和皇上第一次见面的地方。”青鸾眼中满是怀念。
忽然她低声唱起了歌,歌词含糊不清,声调却柔和悦耳,带着缠绵悱恻的颤音,拨动心弦。这奇异的韵律让李治不禁动容,“青鸾的歌声真美,这么多日子朕竟然不知道,不过以后可以每天听青鸾唱歌了。”
歌声慢慢停歇,青鸾苍凉一笑:“皇上,臣妾恐怕再也不能给你唱歌了。”
“为什么?”
“臣妾本就是山中的一只白狐,为了报皇上当年的救命之恩,所以才委身人间,如今功德已经圆满,臣妾要走了。”她转过身来,凝望着李治,目光中满是不舍。
李治脸色变了,“不,这不可能。你怎么可能是狐呢?你是人,你是人啊。”他伸手想要拉住她,她却闪身避过,跃下马。
“皇上如果不相信的话,请等一下。”她恋恋不舍地走入林中,李治凝神望着她消失的地方。片刻,果然有一只白狐从林中跃出,姿态优雅,灵气十足。
李治惊呆了。
“皇上,臣妾真的是白狐。臣妾希望皇上能够忘了臣妾,把这一切当成梦一场,好好地过日子。”更诡异的是,白狐竟然真的开了口,一连串人言脱口而出,正是青鸾的声音。
李治身体颤抖,神情纠结万分,“不,不管你是人是狐,青鸾,你留下来,留在朕的身边!”
“不可能了,缘分已经结束了。”白狐转身而走,在树丛中跃动消失了。李治奋力策马,追着白狐而去。
空无一人的林中,忽然一个女子从树上跳下来,望着李治消失的方向,她目光中满是眷恋,“对不起,皇上,我只能以这个方法离开,就当我只是一只白狐,忘了我吧。”明明已经下定决心,可是泪水还是止不住地落下来。那一刻,她甚至羡慕那只消失了的白狐,被他追逐,被他牵挂,被他看在眼中,放在心上……
遥望片刻,她终于狠下心,转头往回走去,她要离开这片树林,离开长安,甚至离开这个大唐了。去哪里呢?西突厥是不可能回去了,也许从此漂泊四方吧。但无论在哪里,她永远都忘不了他。
然而,当看到阻拦在面前的身影时,她整个人都凝住了。
“皇上……”
艰涩的声音传入耳中。李治偏过头,调笑一般地说道:“你以为用小小的腹语就能骗到朕吗?”
青鸾心里一沉,:“皇上是怎么知道的?”
李治毫不掩饰地答道:“很早的时候就知道了。”
青鸾怔住了,心中忽然升起一个不祥的念头,迅猛如狂暴的海啸,几乎瞬间将她淹没,“那臣妾的身份……”
“朕也知道。”
刹那间天地只剩一片空白,她几乎无法思考这句话背后隐含的意义。痴痴地望着眼前这个人,她艰难地找回了声音,“原来,皇上都知道了……”
“自然,这好比钓鱼一样,如果舍不得诱饵,又怎么可能钓得到最大的鱼呢?”李治笑起来,“青鸾,你真是很天真,”
是啊,我是很天真,你是第二个这样说的人。
“原来是这样,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青鸾踉跄后退,她想要哭泣,又想要大笑出声,“原来,自始至终,最天真的那个人,就是我。”
将心脏一刀刀凌迟的痛苦蔓延上来,几乎将她彻底淹没,此时的她真的很感激西突厥多年的残酷训练,让她能够在最绝望的境地下还保持着冷静。“皇上,我要走了,无论是真情还是假意,青鸾都是爱你的,青鸾只想着你一个人。无论到了哪里,我都会一辈子就这么想着你。”她凝望着心爱的人,吐露心声,无比坦诚。
然而李治的眼中却只余下一片冷酷,“有朕在这里,你想去哪儿?青鸾,你不是答应过朕,要一生一世陪在我身边,永不离开吗?”
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皇上……皇上……”
青鸾猛地惊醒,咬牙飞身跃起,“皇上,请您让开吧。”她一招横切,试图逼退李治让开生路。
李治却笑起来,马鞭灵蛇般跃起,直击青鸾手腕。
“原来皇上的武功也不像表面看来的那么弱。”收回手,青鸾苦涩地说道。
李治的笑容依然如记忆中那般温柔和雅,吐出的话语却残酷如冰霜刀剑,“是你太小看朕了。”
这时,裴少卿三人终于带着侍卫们赶来了。看到青鸾与李治交手的一幕,人人惊得魂飞魄散。明义毫不迟疑地拿起弓箭,搭弓急射。
箭如流星,直逼青鸾胸口。
青鸾翻身避过,落地未稳的时候,忽然胸口一凉……
低头看着透胸而出的薄刃,反射着炫目的日光,冰冷的色泽似乎要将她整个灵魂都吞噬掉。
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竟然感觉不到任何疼痛,只觉得彻骨的冰冷。为什么这么冷呢?他冷漠的眼神,他坚定的手腕,还有他嘲讽的声音:“一个细作是不能有感情的。有了感情,你就应该知道是怎么样的下场。”
是啊,她太天真了。
红得刺眼的血从胸口绽放开来,死亡是什么样的感觉?心死又是一种什么感觉?
唇角微动,她很想问一句:“皇上,你到底有没有真心对过我?有没有?”却害怕只会换来更绝望的答案,或者说,那冷酷的眼神已经给了她答案。
视线逐渐模糊,她已经看不清楚他的容颜,耳边却响起了曾经的低语,无比清晰。
“朕从第一次见到青鸾起,就好象跌进了一片深深的湖水,想挣扎,想往上爬,可是越挣扎就陷得越深,越挣扎就越爬不起来,只好任由自己沉沦下去了……”
梦终于醒了,或者说,自始至终,那只是她一个人的梦,一个人的沉沦罢了。
可是为什么,袖子下的手握得那么紧呢?
骨头几乎碎裂的疼痛传来,这便是她在人世间最后的感觉。
心儿三人纵马奔至近前,匆匆跃下马跪地请罪,“臣等救驾来迟,请皇上恕罪。”
年轻的帝王俯身看着香消玉殒的宠妃,良久,才抬头笑道:“众位爱卿救驾有功,何罪之有。”沉静的面容浮现出温雅的笑容,清朗的声音冷静无波。
“传朕的旨意,宸妃伴驾狩猎,不慎跌落马下致死,以妃礼厚葬。”
众人肃然,低头应是。心儿略抬了抬头,错身的一瞬间,似乎有什么光亮的东西,留在了宸妃的脸颊上。
那是……泪水……
是她的?还是他的?
宸妃伴驾狩猎,不慎从马上摔落致死的消息传入甘露殿,武媚娘失手跌落了一盏茶,“怎会如此?”
“一个细作死了就死了,何必问为什么?”李治抬脚跨入殿内,无所谓地笑着。
这个笑容落在武媚娘眼中,她忽然打了个哆嗦:“皇上是什么时候知道她是细作的?”
“第一眼见到她的时候。”
“那皇上对她所有的好都是假的?”
“当然,武媚娘忘了吗?朕很早就说过,朕此生只爱媚娘一个,只是媚娘从来没有相信过。”他挽起她的手,贴在脸颊上。
武媚娘触电一般将手抽回,转过身去,“臣妾不是不相信,而是不敢相信。皇上的假戏做得那么真,那皇上的真就变得太假了。对宸妃的死,难道皇上真的一点儿都不在乎?”
李治忽然笑起来,“就算在乎也不能让人看出来,这是一个帝王起码要做的。”
什么时候起,这个人可以用如此凉薄而轻慢的语调说出如此冷酷的话语了?武媚娘盯着他,“皇上,你真的变了。”
李治叹了口气,“也许吧,不过为了大多数人的幸福而牺牲一个人的幸福,朕觉得是值得的。无论这幸福是我的,还是别人的。”
武媚娘摇摇头,“可是臣妾不这么想,臣妾觉得宸妃至少对皇上是有真情的,臣妾希望皇上对她也有那么一丝情感。”
李治望着她,忽然笑起来,“媚娘你今晚是怎么了?你们女人一向不都喜欢独占吗?朕宠她的时候,你们个个恨不得勾心斗角,置对方于死地。如今朕回到你身边,你赢了,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不满?”
武媚娘低声道:“也许这就是兔死狐悲吧。皇上这么对宸妃,臣妾不知道皇上什么时候也会这么对臣妾。”
李治一把握住她的手,郑重地道:“不会的,朕永远不会这么对你。”
“为什么?”
“因为你的才华,因为你的忍耐,因为只有你才配得上朕。”
这个答案让人瞬间冷彻心扉,武媚娘慢慢地挣脱开李治的手,“原来只是这样啊。”
“这样还不够吗?”李治深深地望着她,“媚娘是这个世上唯一能配得上朕的女子,你我注定走在一起,相濡以沫,共享江山。”
“那么,如果媚娘没有这些才华,又不够聪明,而宸妃并不是西突厥的细作的话,皇上在她和我之间,会选择哪一个?”
大殿里忽然死一般的寂静。
良久,李治开了口,“媚娘,你这么聪明的人,何必做这种徒劳的假设。”仔细望着她苍白的容颜,他叹息一声,“罢了,媚娘今日也累了,朕改日再来看你吧。”
仰望着月色,武媚娘依靠在窗前静静地出神。
“娘娘,这么晚还没有睡吗?”心儿低声道。
武媚娘回过神来,疲惫地答道:“本宫睡不着。心儿,过来和本宫说说话吧。”
心儿乖巧地走到她身边,“娘娘在烦恼什么?”
“也许本宫一直不想承认,但是今日终于不得不承认,皇上已经不是本宫认识的皇上了。很多很多年前,本宫初入宫的那些日子,在宫里不断地受人欺负,被人折磨,厌倦了勾心斗角的生活。这时候本宫遇见了他……他天真而直率,还保持着这个皇宫里罕见的善良。”武媚娘脸上浮现出少女般的笑容,“你知道那时候他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吗?”
心儿摇摇头。
“他说他不想做皇帝,他只想做一个王爷,可以做很多很多生意,赚很多很多的钱,然后带着我一起出宫过好日子,一起玩遍山河,畅游四海。”
心儿低声道:“皇上真是体贴入微。”
“所以本宫就一发不可收拾地爱上了他,所以本宫努力把自己变得强大,来保护单纯的他。可是到了今天本宫才发现,一切都不是这样的。他根本不需要本宫的保护,他比本宫强大很多,很多……”
“娘娘……”
武媚娘的神情困惑而迷乱,“当初爱上皇上就是因为他的单纯和善良,如果他身上已经没有了这些,那本宫还能爱他什么呢?爱他的谎言吗?爱他的阴谋吗?爱他一次又一次地对本宫说着爱本宫,可是一次又一次地做出伤害本宫的事吗?”
心儿心头浮起一丝苦涩,柔声劝道:“可他是皇上啊。”
“是啊,他从来不会错,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他所有的一切都是对的。我不过是一个女人,竟然奢望着他的爱,竟然奢望着他昔日的誓言,我真的太傻了,太傻了……”
她不由自主地说着,“是,他是皇上。他可以高高在上,睥眤天下。可是本宫累了,本宫再也不想玩这样的游戏了,本宫真的累了……”
从殿内出来,月光清冷一片,心儿的心情沉滞难言。武媚娘刚才的话语历历在耳,感情的事情本应该单纯而诚挚,为何会弄到如此复杂的地步呢?也许因为他们本就是这世上最复杂的一对夫妻……不禁又想到,倘若有一天,自己或者裴少卿改变了,那么他们之中的感情会不会同样变质呢?旋即失笑,不可能的,她和少卿之间,根本没有了任何阻碍和隐秘,也不可能再有波折。
远处,一队宫女太监拿着各种工具正往前走去,心儿一愣,看衣着是司苑房的人,便上前问道:“这么晚了,你们这是干什么?”
领头的宫女连忙躬身道:“贺兰掌司,是皇上刚刚下旨,说皇后娘娘最近心情不好,命奴婢们把温泉那边的花草树木修葺一下,好让娘娘可以在那里沐浴,开阔心情。”
“原来如此。”心儿点头,不禁暗暗叹息,其实皇上对娘娘还是有感情的,只是不知道娘娘这次能否看得开了。
想起刚才武媚娘落魄失神的模样,她深感忧虑。偏偏感情这种事情,如人饮水冷暖自知,非是局外人能够指点的……
正要回房去歇息,忽然身后传来一声低呼:“贺兰掌司。”
心儿转过身,是一个面目陌生的小太监,从阴影下走出,匆忙行了个礼,“贺兰掌司,有人让奴才将这个给你。”
接过他递上的纸条,心儿打开一看,上面写着 “盼求一见,玉麒麟”。
“这……”抬头看去,小太监已经一溜烟地跑远了。
阴暗的四壁透着深入骨髓的湿冷,燃烧的火光将狭窄的通道映出一片苍凉。
拐过几道弯,终于来到牢门前,那人正面壁而坐。
“贺兰掌司,就是这里了。”狱卒指点道。
“多谢你了,我想和玉将军说几句话,你先下去吧。”心儿吩咐道。
待狱卒退开,心儿问道:“玉将军,你找我?”
玉麒麟笑了一声,充满自嘲,“到了今时今日,也只有你还肯叫我一声玉将军,还肯来见我一面了。”她转过身来,几天的牢狱之灾,英气的面容上满是憔悴。
心儿一阵心酸,摇头道:“只可惜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是西突厥人,我是大唐人。”
玉麒麟直爽地说道:“我约你来不是为了跟你分楚河汉界的。”
心儿心下明了,“你想托我照顾俨哥哥吗?”
玉麒麟却摇头道:“不是托你照顾他,是希望你救他。”
心儿微微蹙眉,“你还要说俨哥哥不是俨哥哥的那种话吗?我不会相信的。他知道我所有的东西,怎么可能是假的?”
玉麒麟急道:“怎么不可能?万一他拿你我的性命威胁崇俨呢?万一他又用了别的什么手段迷了崇俨的心智呢?心儿,我希望你不要用眼睛去看,你要用心去看。我相信,你一定能看出破绽的。”
心儿摇摇头,不以为然,“没想到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执迷不悟。你上次说的那处地方我们也去看过了,只是一处破败多年的民宅,根本没有什么铁笼子……”
“贺兰心儿!”玉麒麟一声断喝,声音大得出奇,心儿一愣。
“假如我是诬蔑的,你多注意他一下,无非也就被他说几句,或者是误会一下。可是假如我说的是事实,你就可能害了你的俨哥哥。我死不足惜,我只希望他能够好好地活下来。”她目光之中满是浓烈的期望,还带着迫切的哀求。
心儿心神触动,难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