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林家客栈出来已是午夜,婉拒了林文伦的留宿。青石路上,只独自一人,远处几点灯火,将少言的身影拖得长长的。
一阵难以言说的孤寂突然涌上心头。
他在做什么?是在哪一个姬妾还是娈童的房中温存?他是在笑着还是喘息着?
在这样黑的夜里,那一股孤寂似乎来得加倍的汹涌,让人措手不及。
对于今日之境遇,不曾后悔过。只情之一字,让他时常黯然神伤。
街角处立着条人影,劲削身材,一盏红灯笼在身前幽幽地闪着,照出尺三光亮。“你还晓得回来?”那人影冷冷地道,提灯向上照在少言脸上。
“能让五爷深夜提灯迎接,可真是让人受宠若惊。”少言下马,与他面对面而立。
“没想到向来冷淡精明的丁府管家也会一脸醺然,让外人看见成何体统?”五爷说完回身便走,少言急走两步,与他并肩。
两人转了个弯,“别走这条路,明天静王做寿,这条街已经宵禁了。”五爷转身折向一条小路,少言略一犹豫,也跟着走了进去。
宽不及五尺的小径,两侧是高高的青砖围墙,墙后也不知是在哪个大户人家的深院。
灯笼随着夜风晃来晃去,那团红红的光晕便也一荡一荡。
被蹄声所惊,几只乌鸦呀呀地叫着从暗处飞起向他们冲过来。
“小心!”五爷回转身挡在少言身前,一只手搭向他肩膀。
“是你小心才对!”少言突然抬头对他轻笑,眼神清明,哪有半分醉意。
五爷大惊,将灯笼劈头扔向少言,身形一展便要后退。勉强跃起半尺,但觉全身酸麻无力,扑通一声摔倒在地,眼见少言伸手向脸上抓来,心中冰凉闭目待死。
少言扯下他的面具,露出一张中年人的脸,倒梢眉三角眼,阴戾之气充塞。将面具用手指滴溜溜地转动着,少言问道:“东风楼的人?”
地上的中年人只是闭着双眼,恍若未闻。
蹲下身,少言笑道:“你也算了得,能把五爷的身形举动模仿得我都分不出来。”
那你是如何知道我要杀你?中年人心中思索,却仍是紧紧闭着眼睛。
“想知道么?”少言笑得如同抓住老鼠的猫儿,“来做个交易如何?我可以放了你,做为报答,你要告诉我一些事。”
中年人冷冷地说道:“任务失败要死,泄露楼里机密一样要死,你的条件并不特别诱人。”
少言脸上的笑更深了,蹲在他身前说道:“这个条件不诱人,那我们就换一个。我可以保证今夜过后,东风楼的人再也找不到你,如何?”
中年人脸上肌肉一颤,思索半晌却仍是摇摇头,眉宇间一片心灰意冷。
“你是担心身上的毒?”
一语石破天惊,中年人双目暴睁,“你……你知道我身上有毒?你能解?”问到最后一句,连声音都颤了。
“你脸色青黄瞳孔大于常人,应该是木罂成瘾之症。而你颈侧天宗穴色呈朱红,那是冷香对吧。两种毒交互为用,每日不服解药便会在子午二时全身酥麻、心烦意乱,三天后毒气攻心。我说得可对?”
“对,对。”中年人忙不迭地点头,只恨自己身不能动,不然早就拉住眼前人求他救自己脱离苦海。
“我可以让东风楼找不到你,也可以解了你身上的毒,不过,”少言弯下腰,“我要你心中所知一切。”
将中年人横卧于马背,少言牵着缰向前走。黑衣人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有一件事怎么也想不通,“我自认装扮丁寻已经天衣无缝,你是如何察觉到的。”
丁家的大门已经遥遥在望了,朱红大门在黑暗中变成了红黑色,带着威压,让人仿佛喘不过气来。
少言脚步带了几分凝滞,虽然那里面有五爷,可他终其一生是不是都要住在里面,每天忙着算计别人?
将缰绳信手扔给门房,脚步有些踉跄。下人上来扶住他,他微笑着说道:“没关系,只是喝多了一点。”撇开下人的手,向内院走去。
叉开五指抚上路边不知名的树与花,任凭那些枝枝叶叶从指缝间流过去。草木无情,只要一点水一点泥土,哪里都能活得下去。人呢?要用什么才能让他心甘情愿地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死在这里?
到了自己的院落,下人已经睡了,整个院落黑沉沉的,一丝灯火也无。摸索着进了房门,找出火石点亮烛火。
“喝!”他一惊,太师椅上坐着一个人,正是五爷。
五爷站起来踱到他面前,鹰隼般的眼神上下打量着,半晌方问道:“你去了哪里?”
“你在意吗?”少言呵呵轻笑起来,“你交待的事我都已经做完,帐目查了,四爷那里我也给你盯着呢,他还是掏了自己腰包把二爷亏空的银了补上了,他可真是有钱。”他又摇摇晃晃向五爷靠过去,倚在他胸前,一径地傻笑着,手指在他颈子上戳戳点点,眼神迷离,“四爷在丁家是不受注意,可偏偏老爷夫人都不拂他的面子。我真是羡慕二爷,这些年来,我也看到了,每一次二爷出了事,生意亏了、老爷不高兴了,都有四爷在他身后顶着。你猜二爷自己清不清楚。”
他打了个嗝,睁大着眼睛,目光散乱,对眼前的人视而不见,“我猜他是清楚的,他知道四爷对他好,很好很好。所以只要四爷说的,他都听。四爷一句话,比老爷夫人的还管用。为什么……”为什么就没一个人对我这样?站在我身前,为我挡住所有人的眼光所有的恶意,多少艰难困苦都要自己撑过来。你可知若你为我如此,我只会加倍地回报于你,为你冲锋陷阵为你攻城掠地,但你没有,这笔生意,你算盘打得不够精。
头昏昏沉沉的,脚像是踩在棉花堆里,软软的没个着力处。少言东倒西歪,不得已伸手抓住了五爷的衣襟。
五爷低头看看他,一丝不耐烦爬上眼角眉梢。
厌恶我吧,多厌恶几次。我就能不那么在意你了。少言自暴自弃地想,扒开了他的衣襟,将整个脸埋进去,用鼻子轻轻蹭着。不像其它的富家子弟的柔细嫩滑,五爷的肌肤很粗糙。熟悉的气味,熟悉的触感,眼睛有些酸涩,这是自己无数次在夜里想着的人,想着他那宽宽的肩,结实的臂膀,想着两人交欢时,滴落在自己身上的汗水。
虽然手脚似乎都不是自己的,可少言头脑里还是清楚的。五爷向来自制,从没见他醉过,即使盛情难却,他都只允许自己三分醉。
而自己现在醉得不省人事,五爷一定是厌恶的。
可是那有什么关系,有什么关系?
在床头柜里,有十来块玉佩,都是难得一见的珍品,五爷买给他的。每一次,他新纳了个姬妾娈童,就会买上这么一块玉佩来安抚他。
可是,五爷五爷,你觉得那是安抚、那是讨好。我只觉得那是一根针,每一块都是一根针,深深地刺在心头,千疮百孔。
五爷知人善用,让他做了丁府的管事,商号的问题也不避着。他是个好帮手,可那并不代表五爷信任他把他当自己人,他只是利用可利用的一切。如果哪一天自己不能帮他赚钱、不能助他稳固在丁家的地位,五爷对他,怕是弃之如敝履啊。
你那么聪明,丁家在你手上发扬光大,你把所有人玩弄于掌心之上,丁家的少爷们对你都是又恨又羡。我不信你不懂我的心意。你懂的,你只是懒得花心思在我身上,你懒得花心思在任何人身上,这些情情爱爱的东西你从来就不屑一顾。
是不是应该高兴,你至少还为我买了玉佩,怕我离开?怕我一怒之下投奔敌营?
晚风从门外吹来,凉意入骨,少言忽然清醒了。放开手,站直身体,用一贯的语调说着:“我有些醉了,夜里恐怕睡不安稳惊扰了五爷,五爷还是不要留宿了。”完美的丁家的管事又回来了。
而五爷的反应只是皱皱眉,拢起衣襟,边向外走边说着:“明日午时我邀了九门提督游玉水湖,把你自己好好打理一下,别让人笑我们丁府没规矩。”
少言垂头应了一声,目送着他走出去。
那个杀手的问题又在心头萦绕,“我自认装扮丁寻已经天衣无缝,你是如何看穿的?”确实是天衣无缝,可你只得形而不得其神。五爷何曾深夜提灯候人归!
颓然坐在桌子前,为自己倒了一杯茶喝下去,茶已经凉透了,有些苦,有些涩。比茶更冷的,是腔子里的一颗心。
合上眼之前,心里散乱无序地想:全属自找,娘,你若知道会不会怪我?
玉水湖,位于京城以西。三面环山,方圆二十余里,水波潋滟朝烟夕岚,月景尤妙不可言。湖畔多野花,山容水意,别是一种意趣。
而湖上多歌妓,歌吹为风,粉汗为雨。罗纨之盛,多于堤畔之草,比之十里秦淮不遑多让。
正当午时,湖上飘飘荡荡一只花舫,那大船上,管弦擅板,正传出婉转的歌声。唱的是晏殊的《采桑子》:
春风不负东君信,遍拆群芳。燕子双双,依旧衔泥入杏梁。须知一盏花前酒,占得韶光。莫话匆忙,梦里浮生足断肠。
歌声低柔妩媚荡人心魄,让岸上的人听了也是恨不得停马稍驻,将春光细细把玩。
唱罢,歌妓春娘轻拢琵琶,黛眉一扬,朱唇轻启,娇滴滴地说道:“小女子才疏学浅,污了各位大爷的耳朵。自罚一杯。”伸出纤纤素手执住了酒杯。
九门提督张大人笑得眯了眼睛,捉住了春娘的手细细摩挲着,“早就听人说玉水湖上春娘的琵琶吟喝是京城一绝。今日一闻,才知道传言诚不欺我,更难得的是春娘你国色天香,让人不饮也醉啊。”
春娘嫣然一笑,艳丽不可方物,“能得张大人夸奖,真是小女子三生有幸。这一杯,我敬大人和五爷。”
少言起身走到舱外,在船头站定了,叫过楚辰来。
楚辰识趣,忙禀报说:“十三爷不必担心,五爷的影卫都在,警醒着呢。”少言问道:“水中可人下去?别让人凿沉了船,都翻到湖里喂鱼。”楚辰做个手势,只见船尾黑影一闪,入水无声,连水花也没溅起半点。
少言点点头,又吹了一阵风,方走回舱内。春娘已经倚在张大人怀里,低声娇笑。少言搬出一个一尺见方描金涂漆的檀木小箱推给五爷。五爷为张大人斟满了酒,说道:“张大人,这一年的漕运还要劳烦你多费心了。”
张大人摸着光秃秃的下巴说道:“五爷,你是知道的,泾水渭水两条河水横贯京城,向来只做运送前方粮草之用,私船一律不准经过。”
五爷将小箱子推到张大人身旁,微笑说道:“相信以张大人在京中的人脉,这些都不是问题。一点薄礼不成敬意,还望张大人笑纳。”
春娘向前打开了箱子,低呼一声。只见翠羽明别、瑶簪宝珥,满满地铺陈了一箱,春娘伸手抓起一把再放开,叮叮咚咚如高山流水,一阵脆响。
张大人笑道:“五爷,您这就见外了,凭我和五爷多年的交情,有什么事只要你交待一声,我张某人就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五爷半开玩笑地说道:“怎么敢劳动张大人为我赴汤蹈火,你坐得安稳对我好处更大。”
任张大人在官场中摸爬滚打这么久,听到这句话也不由得一阵尴尬,但他如何敢得罪了丁家五爷,只得强笑道:“五爷说得极是。”使了个眼色,春娘便凑到五爷身边,娇笑道:“五爷,您可是贵客,难得来一回,便让我教导的几个舞娘为您舞上一曲如何?五爷您要是觉得好呢,以后就常来,我们脸上也光采。”
五爷不置可否。春娘双手一拍,向后面喊道:“姐妹们,出来招呼客人,今天五爷来,可得打起精神来。”香气袭人,从后面娉娉婷婷地走出五个舞姬来,一溜的水色长裙,莲步生姿,立在案前执绸而舞。
张大人看得摇头晃脑,嘴里轻哼,一手还在膝盖上轻轻地合着拍子。歌舞当中,张大人忽然说:“五爷,你可知道朝中最近发生了一件大事?”
“朝中?朝中发生了什么大事?值得张大人特意告诉。”五爷难得被勾出了兴趣。
张大人神神秘秘地靠近五爷,低声说:“平西王已经同西夏订了条约,言明永不互犯,平西王这个月内就要进京覆旨了。”
话声虽低,却还是传到了少言耳中,眉峰微皱。
楚辰将张大人与春娘送走,见无人跟来,便蹑手蹑脚地走入树林深处,掏出一根小小竹管,放于嘴边啾啾有声。
片刻之后,空中传来扑翅之声,一个雪羽红睛的八哥从天而降落于楚辰臂上,嘎嘎地叫了两声。楚辰自怀中抽出一个小小纸卷绑于它脚下,手臂一振,八哥展翅而起。
楚辰在下面看着,暗自祈求。却见那八哥刚飞到树梢,忽然一声哀鸣,从半空中直跌落下来,落在柳树根下不住扑打着。
楚辰大惊,快步上前。树后却转出一个人将那只八哥拾在手里,白衣飘飘,正是十三爷!楚辰脑中“嗡”一声响,情不自禁就跪下了。
解下八哥足间纸卷,展开观看,上面写着:“漕运,九门提督。”几个小字。少言将手中纸条扬了扬,含笑问道:“楚辰,你的字大有长进啊!”
楚辰哪里说得出话来,只是不住地磕头。少言倒底不忍,说道:“算了,别磕了,我不会告诉五爷的。”楚辰有苦难言,仍是不住磕头,片刻之间,额头便磨破了,细细的血迹从双眉间流下,落于唇角。
少言一叹,既知今日何必当初。将纸条在掌心间搓碎了,道:“如意坊的债我已经替你还清了。”
楚辰霍然抬头,又惊又愧。
“起来吧,八爷他还指使你做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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