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是个挺拔的汉子,颇有大将之风。史玄见是他来,连忙将其引入帐中,这才以兄弟之礼相见。
汉子却是个爽快人,在史玄胸口轻击一拳,笑道:“我听说有人夜闯狼居胥,一猜就准是你史老三。你小子胆儿够肥的,不知道那狼居胥自霍大将军之后,一直是匈奴的禁地吗?”
史玄被他说得直挠头,他又哪里能分辨方向,否则岂会如此狼狈,还以牺牲同伴为代价。
汉子微作一笑,续道:“八年前我出征匈奴时,你还是个十七八的小子呢,如今都已能号令长城内外?世移时易,岁月催人老啊。还有,我不叫李陵了,既然降了胡人,还是改个胡姓吧,不要辱没了祖宗的姓氏。你就叫我拓拔陵吧。”
原来,他就是名震天下的“汉jiān”、匈奴鲜卑部的首领、拓拔鹤的父亲、救孔乙于危难中的恩人,李陵、拓拔陵。
史玄见状,忙道:“少卿何出此言,天下人都知道你是被冤枉的,错皆在贰师将军李广利身上。当时领兵打仗的是李广利,是他指挥无方陷你入绝境,如何能怪罪到你的头上?他这个人无才无德,全靠他那皇妃女兄和佞幸兄长方能得**。少卿兄家人蒙难、太史公受冤获罪时,关东豪杰都是磨拳擦掌,要拿他的性命来为你们报仇呢……”
他还要继续说,拓拔陵却伸手止住他,神秘地道:“李广利?他也不过是这个棋局中的棋子罢了。看着吧,不出两三年,他就该来我的手下受苦了。”
“哦?此言何意?”史玄不禁一怔。
“巫蛊之祸,太子被废,你觉得接下来该谁来做太子?”拓拔陵提醒道。
“当今最受**的,自然是李广利的姊姊,那么李广利肯定会扶他姊姊的皇子昌邑王刘髆做太子?”
史玄半猜半答,谁知拓拔陵却不置可否地神秘一笑。史玄更觉诧异,奇道:“我说得不对吗?少卿兄有何高见?”
拓拔陵并未答话,反是蹲下了身,去胡组的怀里逗了逗皇曾孙。皇曾孙眨了眨他的大眼睛,拓拔陵立时高兴地从眼里闪出几滴泪花来,大赞道:“天子血脉,果然不同一般啊。如果我的儿子还活着,也一定会眨眼睛了。”
他对自己孩子的记忆,仍然停留在八年前他出征时的样子。可叹的是,因为他的投降,皇帝已经杀了他的全家。
拓拔陵又看了一阵,这才站起身来,对史玄道:“当今皇帝,什么事情都只做一个开头,他留了太多事情要后人去完成。可是,他的血脉里,又有谁具备这样的能力?史老三你知道吗?你做了一件功在千秋的大事。当今皇帝的血脉中,唯一还没有叫人惦记的这位,被你给救出来了。知道我为什么来这里吗?因为我要看着大汉天下的未来,不让别有用心的人插手。走吧,我带你们去见苏子卿。”
史玄对刚才被匈奴军追赶的事还有些后怕,也不知与皇帝有灭族大仇、又投降改姓的拓拔陵是否还值得信任,一时间犹豫着不知该怎么办。
拓拔陵一声冷笑,道:“史老三,你太小看我了。我是飞将军李广的后人,先祖的威仪,容不得我做背主求荣之事。匈奴人当中所有的血性都已被卫、霍二将军杀光了,这里已经没有值得我敬重的人。放心吧,此地在我的鲜卑部控制之下,就是王庭的人来了,一样受死。”
说罢,拓拔陵当下出了帐。只听他一声呼啸,果然就有数百骑打着火把从四面八方出现。夜里虽然看不真切,但史玄也能分辨这些人的服饰与之前的匈奴军不同。他早知道拓拔陵在匈奴已经做了鲜卑部的首领,如今看来,传闻不假。当下他也不再生疑,便叫胡组抱起孩子,跟拓拔陵继续往北而去。
……
在郅居水的尽头,北海边的毡帐里,史玄见到了苏武。他和胡组带着孩子进帐拜见,拓拔陵则只是远远地看,并未接近北海。
苏武和拓拔陵,两人是好得不能再好的朋友。这些年苏武持节居北海,并非传言中真有什么神仙之术,其实全靠拓拔陵的照料。拓拔陵的鲜卑部就在北海附近,有他护持,连大单于也不敢轻易为难苏武。
可是,这两个人却又不愿见面。苏武持汉节,誓死不降,拓拔陵自感羞愧,见了面也不知道说什么。于是,在这北海之滨就流传起一个有趣的习俗。苏武把他想对拓拔陵说的话,都编成歌教给附近的牧民,牧民唱会了,就能传到拓拔陵耳朵里。拓拔陵要回话,也编成歌,再教给牧民,就又能传回苏武耳中。
一对莫逆之交,以歌传话,也算得是一段佳话了。
此时苏武却很好奇,为什么史玄会千里迢迢把孩子送到自己这里。这冰天雪地,除了牧羊便无事可做。自己能活下来,全靠命硬,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医术秘方。而那个皇曾孙,眼看着就是奄奄一息之状,在这死寂般的北海,他怎么可能熬得过去呢。
史玄是一个粗人,他只知这是皇曾孙的爷爷太子刘据的主意。如今太子的全家老小都在巫蛊之祸中被杀,举天下除了皇帝便再无这孩子的至亲,可若是被皇帝知道了孩子的下落,那也只有死路一条。唯独这人迹罕至的北海,才是皇曾孙能活命的地方。
苏武拗不过史玄的请求,便软了心意,问孩子叫什么。史玄却说,孩子刚出生没多久就下了狱,还是廷尉监丙吉深明大义,冒死用赵征卿的孩子将他从牢里换出来的,自然是没有起名。
苏武想了一想,既然皇曾孙都病成这样了,就叫他“病已”吧。
于是,史玄把皇曾孙送到苏武这里,也就放下心来。苏武持节忍辱,是天下皆知的忠义之士,皇曾孙在这里,又有拓拔陵保护,自然也就安全。于是史玄留下胡组照顾孩子,自己则只身回中原去了。
……
接下来,就是孩子在北风呼啸中渐渐长大。也许真是因着真龙天子的命运使然,刘病已的病没有恶化,反而逐渐好起来。北海这地方寒冷之极,倒似锻炼出了他的身子骨,比之刚出生时,似乎健壮了许多。
苏武这里几乎没有什么访客。除了每年邓平会固定来此下几天棋,就剩下一个叫常惠的人经常来看苏武。
常惠是当年随苏武一同出使匈奴的随从,一个颇有胆略的年轻人。他被罚在匈奴王庭干苦力,偶尔得一次空,就来看苏武。两个人会叙一些闲话,常惠会把近期的一些消息告知苏武。两个人的日子都很清苦,习惯了倒也乐在其中。
刘病已一岁的时候,听说汉朝又举大军攻打匈奴,贰师将军李广利又一次成为领军大将。不过,正如拓拔陵的预测,很快他也兵败投降了匈奴。再过一年,就听说李广利被jiān臣卫律设计害死。
那卫律本也是汉朝的使臣,和拓拔陵差不多时间投降匈奴。不过,卫律可没有拓拔陵骨子里的忠诚,他一投降就尽其所能地帮匈奴人对付汉人,所以一直是大单于的首席谋士。李广利的投降,在他看来如芒刺在背,他不能容许第二个人来抢他的位置。因此,即使李广利有再高的权位,一旦投降也只有死路一条。一山容不下二虎。
在那一段时间,苏武写歌特别勤快,他真心为拓拔陵高兴。不仅是因为大仇得报,更重要的是以李广利这小人的悲惨下场,印证了拓拔陵的忠勇无双。
又过了一年,史玄回来了。他的目的,是带走刘病已。因为皇帝已经下了,对巫蛊之祸悔恨不已,一定要让人把刘病已带回去,恢复其太子血脉的名份。史玄说,皇帝快不行了,必须要抢时间,否则皇帝一旦驾崩,不管谁继位,以后再没刘病已的爵位。没有人替他说话,他只能彻底流落民间,变成庶民。
苏武没有说什么,就让胡组带着刘病已跟史玄走。
苏武后来悄悄地对卫乙说:“现在回去,已经晚了。那个王位如果真那么重要,当初就别来我这儿。”
原来,拓拔陵怕苏武一个人孤单,就叫此时已经改名卫乙的孔乙时常过去陪他。于是,卫乙从此便和苏武为伴,在北海边渐渐地长大chéngré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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