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着雨呼卷过园林相府书房里的气氛却依稀有了些凝固。
秦喜望着勾龙如渊一时心中波澜不定。
他方才那话是临时灵光乍现故意正话反说的隐含试探这位勾龙如渊之意。却没想到这位新上任的御史中丞果然真的丝毫没有观瞻顾及自己这位权倾朝野的义父的意思就这么毫无顾忌地说出了自己要阻止条陈实施的真实意图。
自南渡以来自己这位义父立主和议与当今那位一意只求保全江南半壁天下的天子官家一拍即合从此原本主战、主守的张浚、赵鼎两位宰相都被赶出了朝堂形成自己这位义父一人独大十余载的局面。
也正因此原本的朝堂中长久以来习惯于分成两派的读书士子在十余年来朝廷内再无任何一股势力可与自己这位义父相颉抗的实际形势下朝堂中的读书士子都已经渐渐熟悉了唯自己这位义父的意思马是瞻而随着和议之局成为大宋朝的国是自己这位义父也便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天下读书士子的典范与代表。
大宋朝以科考取士读书人是朝廷百官之根苗自己与义父手上对于那些在读书士子间享有盛誉的学界大家的举动素有关注。
据他们掌握的线索眼前这位勾龙如渊深为认可大宋开国以来崇文抑武的政策从而在自己义父同以岳飞为代表的武将系统间的斗争中毫不迟疑地选择了站在自己义父这一方。
更何况这位勾龙如渊还历来以维护读书人与君王共治天下的国是为己任甚至为此提出了大肆伸张相权的“虚君实相”之说在读书人之间影响颇大甚合自己这位义父的脾胃。
也正因此自己这位义父才会运用种种关系让他补上了因万俟卨获罪而空下来的御史中丞之位。
却没想到这位初履新职的勾龙如渊甫一见面其意见便与自己与义父背道而弛。
看来这个人是用错了!
御史中丞主掌天下台谏清流其所持的意见对于朝议走向一直起着极大的影响。
所以历来宰相可以荐任百官却独独对于御史中丞一职并无置喙的余地。
让这样一个自说自话的人坐上御史中丞之位以后烦心的事恐怕不止眼前这一桩。
更何况勾龙如渊不是那个寡德鲜耻被天下读书人暗暗鄙夷的万俟卨。
他是掌方今洛学正统的深孚天下士人之望的一代大家。
麻烦!
他故意皱起了眉:“勾龙大人才学见识冠绝当世只是勾龙大人方才刚刚对王荆公之新法赞赏有加而新增两项捐赋所持的目的更与王荆公一脉相承勾龙大人一转头间却又极力荐阻这两项捐赋的实施如此厚此薄彼实让秦喜看不明白。”
勾龙如渊却没有正在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微微一笑:“我大宋不法汉唐而直法上古三代昔日尧禅天下予舜舜禅天下予禹天下大治风调雨顺传为万世楷模。然而春秋战国之世燕王哙欲效法先王禅位于其相子之却是搞得天下大乱乃至国破家亡。同样的做法却是不同的结局秦大人以为这是什么原因?”
书房里一阵令人窒息的寂静。
秦喜心里禁不住脸色微变。
虽然他知道勾龙如渊绝无可能识破自己这位义父的图谋否则他也不可能如此一脸轻松地当面说破这件事情。
但这个问题委实太过敏感了。
以至以他的修养也不由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哈哈哈哈……”秦桧拊掌长笑打破了书房内的寂静。
他上前亲热地按着勾龙如渊的肩膀:“好!好!老夫果然没有看错人!有如渊在朝老夫可以安心颐养天年矣!”
他不待勾龙如渊开口已自转向秦喜淡淡问道:“喜儿你难道还不明白如渊的意思。”
秦喜干咳了一声这才回过神来:“孩儿明白勾龙大人是怕不得其人而施之善法亦将变成恶法!”
勾龙如渊目光凝注秦桧似是想从他的脸上读出些什么东西只是入目处却仍只见秦桧那似是充满恳切的眼神。
他微微皱眉颔道:“秦大人说得是以昔日王荆公之贤尚不免使新法成为某些人残民以虐、借机敛财的工具。更何况此次提出多征两项捐赋的包大仁戏子出身实是斯文败类如果让其……”
秦桧的脸上浮起了一丝笑意举起手止住了勾龙如渊的话。
“如渊说得句句在理与老夫所见可谓不谋而合。”
“可惜”秦桧轻轻叹了口气:“如渊来错了地方!”
他看着勾龙如渊皱起的眉头轻轻笑道:“方今的天子官家一力主战老夫虽然挂着个同知临安留守的职衔实则已然不过是待罪之身。”
他似是慎重考虑了半晌脸上忽尔流露出毅然决然的神色:“不过一日食君之禄便应一日担君之忧这件事老夫自会极力从中斡旋但此时若想使这两项捐赋的无法施行恐怕只有一个人能够做到。”
勾龙如渊微微沉吟:“秦相的意思是说岳飞?”
秦桧缓缓摇头望着勾龙如渊眼神里浮起了一丝笑意道:“老夫说的不是岳飞是你!”
…………
“喝!”赵匡胤手控缰绳一力间一匹正自向右侧逸去的战马长嘶人立又回到了那正快奔弛的战马群中赵匡胤的身形却已然又再度飘起。
在那沉沉暗夜之中他直如一道黑色闪电纵横飘移于前后足有数百骑的马群之中不断调整着一些偏离了路线的战马的方向身影变幻无定直似是缈无实质的虚影一般。
蹄声翻滚他一个人居然操控着数百匹战马直向顺昌城方向弛去。
其他跟随他前来的敢死队战士也自有样学样每个人都施展开了自己身法的极限在马群中左穿右插驱赶、调整着自己能力所能控制的最大数量的马群跟随在赵匡胤的身后。
金人这枝先锋部队在这一夜的混乱屠杀之下已然死伤殆尽但赵匡胤却又怎么肯放过那一万五千余骑如此的优质战马。
大宋自几个产马地为少数民族割据以来自来缺马更何况并不是所有的马都能成为战马的单是“拉背”这一关就要淘汰掉大多数的马匹是以大宋军中一直难以培养出一支成规模的骑兵。
直至宋室南渡之后岳飞、韩世忠等中兴四将在与金人的野战中不断收聚战胜俘获的马匹才勉强凑取一支七千余骑的马战队伍在郾城、仙人关、和尚原等关键性战役中这支骑兵便如开了刃的尖刀一般来往奔突直令金人闻风丧胆。
可惜自岳飞被召回之后这支大宋开国以来最具战斗力的骑兵队伍居然就这么被硬生生地拆散了开来数年荒疏于操练更兼喂养不得法绝大部分战马早已退化殆尽再不堪使用。
赵匡胤一直便有重组一支骑兵战队的打算但却一直很头痛马匹的来源更何况纵有再多良驹要训练成战马也不是一朝一夕所能办到的事情。
所以他绝不肯放过眼前这一万余骑在名闻天下的大金铁骑中又复千挑万选出来的战马良驹。
纵跃于急弛的马匹上飞卷来的劲风带起急雨刮面生疼赵匡胤不由得有了几分想纵声长嚎的冲动。
虽然他纵横沙场数十年骑术精湛但如此以一人之力纵控一个数百骑的大马队的举动也是从来未曾有过。
自然这也是因为这些专供“铁浮屠”部队使用的战马久经训练只要领头的马往一个方向跑了开去后面的大部分战马自会跟随其后也自省了许多事情。
而那些战马每三骑之间均以勾锁相连更是使得他可以纵控的战马数量无形中增加了三倍之巨。
但尽管如此他在这沉沉黑夜之中要纵控这奔腾开来方圆足有数里的马队侥是以赵匡胤的功力也不由得额头微汗。
身处在这个马队的圈里只要纵跃闪避间哪怕有一丝差错误堕马下纵然功夫再为高强也必然被千万匹马蹄踩成肉泥。
他吐气开声声音远远地传入了跟在他身后的每一个人的耳中:“各位弟兄若是控不住马便千万不要勉强。”
“对我而言你们任一个人的性命都要比一千一万匹最好的战马还要宝贵上十倍!”
“是!”
“将军放心!”
众人轰然应诺却是每一个人的身形反都更快上了几分。
虽然他们大部分人只知道眼前这位在数百匹马背上如履平地、纵跃如龙的汉子是新来监军观察使而不知道他便是当今的天子官家。
但这也就尽够了。
自来有不怕死的将军便能带出不怕死的士兵
大宋朝的英雄儿郎又有哪一个将生死放在了眼里!
柳大顺扬声长笑:“女真蛮子费尽心血给我们弄出来的这份大礼我们又怎么能不赏这个脸呢?”
“哈哈哈哈……”
所有人都自放声大笑带着满身的风雨将那金军大营里的嘶吼喊杀声远远地留给了身后的黑夜。
…………
“我?”饶是以勾龙如渊的修养一时亦不由得有几分目瞪口呆。
他自幼受学高士以治国平天下为己任是以虽是甫入官场但却绝非是对于朝局政务一无所知之辈。
也正因此他才在细细考量了包大仁的条款之后急急前来面见秦桧。
虽然名义上岳飞身为临安留守秦桧则只是作为佐贰同知临安留守事但事实上谁都知道在这临安城内真正要做成任何一件事情必然少不了秦桧的点头。
毕竟秦桧当国十余年满朝堂上的大臣绝大多数尽皆出于其门下虽然自当今天子官家由风波亭中救回岳飞以来朝中颇有些善于察颜观色的大臣们对于秦桧的态度已然有了些微妙的变化然而在当今天子官家不在朝中的时候秦桧对于朝臣政务还是拥有了绝对的影响力。
反而是岳飞以军功起家在这临安城内可谓无根无底要执行这一条陈所可倚仗者恐怕只有那个替他出了这一主意的包大仁。
这也正是他最担心的地方。
包大仁在为岳飞翻案的朝会上那一番慷慨激昂的陈词早已在朝堂诸大臣间辗转传播他也基本上已有所耳闻。
从感情上讲他也颇为能体会岳飞的感受因而对包大仁并无恶感。
然而他却一直近乎直觉地觉得这个包大仁身上有着太多不可解的神秘这个人绝不似他平日里表现的那么简单。
尤其在仔细研读了包大仁的条陈之后他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他从小便醉心洛学自来以助君行道、平治天下为生平志向但他却绝不同于那般只懂得袖手谈心性的迂阔夫子反而比任何人更重视对于诸般实务的思索与研究。
也正因此他在包大仁的条陈里读出的东西也比任何人都要深上几分。
大宋王朝的问题便是日益繁荣的商业贸易并由此而带来整个社会生种种深刻的变化这实为千古以来从未有哪一朝哪一代曾经遇到过的局面。
传统的祖宗家法在现实的剧变面前日益捉襟见肘破绽处处却偏偏没有人能说清楚每一次的变革究竟真的会使这个天下变得更好还是会使整个大宋王朝就此沉沦。
包大仁的经营获利捐与丁口收入捐却实在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尝试。
所以他无比清楚无论是试行于临安或是广行诸天下这绝不可能只是两条为了筹措军需而颁行的临时举措。
以他的见识一眼便看出这两项捐赋若是顺利施行等若是以国家的力量将商业贸易所带来的巨大利润在全天下的百姓之间进行一次相对公平的重新分配是以其所影响的绝不只是大江北岸的那一场战争而必将会是整个大宋王朝甚至必将影响到后世千古之局。
也正因此他更不能在天子官家不在朝中捐赋条陈未经再三审慎考辩思索之前草草施行;他更不放心将如此重大的一场变法交由包大仁这一让他看不清目的的人去做。
毕竟纸面上的东西与实际施行起来往往有着难以想象的巨大区别。
昔日王荆公那一场变法何尝不是穷天下大半读书士子之心力研拟出来的智慧结晶而王荆公本身更是丝毫不以自身利禄为念的圣贤之辈。这一点哪怕是他的对手也从来无法否认。
然而王荆公那一场轰轰烈烈的大变法非但并未能从根本上解决大宋王朝的问题反而使得天下读书士子由此分裂成新旧两党将原本用于国事上的心情全部用于相互攻讦党同伐异致使朝堂之上元气大伤其余祸之烈流毒至今哪怕当今的宋室朝廷也仍然深受其祸。
这是关涉天下千万百姓命运的举措。
如今如果再有一着不慎大宋王朝恐怕便要万劫不复了。
朝局危亡匹夫有责莫说此时他自己身任台谏主官便是寻常布衣百姓他也要拼死上书犯颜直谏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来阻止这种事情的生。
是以他方才原本在听得秦桧明显的推托之辞之后便已然做好了面见岳飞据理力争的准备。
却没想到秦桧会给出这样一个令人意外的答案。
秦桧迎着他困惑的目光轻轻笑了:“岳飞出身行伍向来只知兵事不谙政务便偏偏他此刻却是身为临安留守总掌军国要务。更何况十余年来他无时无刻不是想着要如何提一支劲旅与金人决胜于沙场之上。是以此时此刻他心中考量的必然只是那一时一地之胜负绝不可能听得进你的话!是以召集除非天子官家御驾回銮否则只怕再无人能阻止岳飞一意孤行!”
“只是……”秦桧的嘴角挂起一丝笑意:“如渊方才不也说了再好的计划终究还是要有人却施行的不是么?”
勾龙如渊微微眯起了眼:“秦相的意思是……”
秦桧微笑颔:“不错!如渊主掌台谏清流天下士风之褒贬尽出你手只要你登高一呼……”
他目光一寒:“老夫就不相信还有哪个寡廉鲜耻的读书人敢来帮岳飞做这件事!”
勾龙如渊沉默半晌心里却已然明白了这位大宋权相在打什么样的主意。
他明明不可能赞同岳飞与包大仁方面的任何举措却是非要让自己来说出反对的理由来。
而且还要把自己推到风口浪尖上让自己来出头。
如此一来若有差池毁的也只是自己这个无根无底的御史中丞决牵连不到眼前这位大宋宰相一星半点。。
只是此事事系大宋国运自己既然身当此位又岂有袖手之理?
或许这位秦相也正看准了自己这一点。
勾龙如渊轻轻一叹望向秦桧:“学生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