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兀术埋看着手上斥候送来的急报露出深思的神色。
他看得如此入神以至于愤怒得涨红了脸的完颜雍推着辛弃疾踏尽营帐来他也竟似是毫无所觉。
自从自己的“铁浮屠”战队被这个监军观察使漏夜偷袭以致一夜之间分崩离析之后他就从来不敢有丝毫小瞧了这个自己从来未曾听说过的监军将军。
然而在这等形势下宋军犹自分兵数万奔赴舒洲这实在不像是一名知兵善战的将军所应当做出来的举动。
更何况宋军在此同时竟尔又在颖水边开始营建浮桥。
金人以马为生骑在马上之时自是足以纵横天下但却生平最不善水战是以那个监军观察使最应当做的事情本应是拆毁桥梁好趁自己这方搭建浮桥渡江之际半途而击而今他却是反其道而行之实在大有古怪。
如果不是诱敌之计唯一的解释便是这条命令不是那名监军将军所下但却又是那位监军将军所无法拒绝的。
那么就只剩下一个可能了。
他的眉头渐渐舒展了开来抬起眼来看着正自全神打量着他的那个剑一般的少年:“方才你为什么不出手?”
“哦?”自入营帐以来神识便自牢牢交锁于金兀术身上的辛弃疾也不由得面容微动周身气劲一松。
金兀术望着辛弃疾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你左脚刀伤长及尺半却是深不盈寸本帅帐下的军士恐怕还没有谁能砍劈出如此细致的伤痕来?”
“锵”地一声完颜雍几乎在同一时间内拔刀出鞘遥遥指向辛弃疾全身劲气凝聚整个营帐的空气似乎都在那刹那间冷咧了起来。
他虽然未能如金兀术般一眼看穿辛弃疾的伤势但却近乎直觉地感觉到这个剑一般的少年是一个让他感到极不舒服的存在。
他有足够的信心只要金兀术一声令下心神已然牢牢锁住眼前这名少年的自己在此消彼长之下能够毫无障碍地将这名潜在的大敌斩于刀下。
身为女真族年轻一代第一高手他从不曾怀疑自己手上的实力。
金兀术却是哑然失笑:“乌禄收起你的刀吧。猎人的刀从来不是用来对着已经收起了獠牙的野兽的。”
他站起身来没有理会一脸愕然的完颜雍却是对辛弃疾便如闲聊一般苦笑道:“我们女真人是天生的猎人只是乌禄他们这一代人懂事以来见得更多的是行军打仗倒是把那份老祖宗传下来的本事丢了不少。”
辛弃疾望着这位在大宋百姓口耳相传中简直就是三头六臂血口獠牙的大魔头那张微微笑着的脸却是第一次生出了莫测高深的念头。
家人、战友……眼前这位金兀术的身上实在背负着太多太多的血债。
所以他也才会在进帐门之后的那一段时间里不自觉地便杀意大盛。
但眼下金兀术的反应却委实出乎于他的意料之外了。
他再算不准这个金兀术的心里到底在打什么样的主意。
自那夜见识过皇帝大帅的手段之后他对于皇帝大帅的计划从未曾生出过半分怀疑。
然而此时却连他也不由得有了一丝隐隐的担忧。
金兀术将辛弃疾的反应尽收眼底淡淡笑道:“方才你至少有两次很好的出手机会但你却反而刻意收敛了身上的杀意。”
“你故意混入金营不是想刺杀本帅却又是想干此什么?”
…………
已然升任入内内待省都知的张远使用他这个身份所应有的客气而又淡漠的态度督责了前来求见的舒州知府跟与圣驾几乎同时抵达此地的随军转运使落力办好接运周邻各州县输运来军粮的事情便自扯了几句不咸不淡的闲话打了他们离开。
舒州城只是个小地方眼下这当今天子官家的临时行在也只不过是一座大一点的园子毕竟此次天子亲征是亲临前线为兴兵革之事与平日里巡狩四方不同是以特诏一切从简也未曾令舒州特别做怎么样的准备。
只是要邻近诸路军粮调运往舒州的命令却是天子官家未离京前就曾开口问过的是以张远一到舒州城便马上找来了舒州知府与随军转运使特地过问了一下这件事情。
身居宫中数十载对于什么当做什么不当做他的心中早已有了一个恰到好处的拿捏分寸若非如此恐怕他很难活到今时今日。
他自环列堂前的刀戟森然的卫士中穿过躬着身屏息静气地进入了大堂。
堂上黄纱帘幔漫垂至地让人看不清帘幔后的情景。
张远却根本没有抬头径自跪了下来向原本理当坐在那边的天子官家恭恭敬敬地行完大礼然后开始朗声报告起了方才的事务:“舒州知府黄继迁、随军转运副使王伯谦晨来恭请天子官家圣安舒州府内……”
其实以他所处的地位早已明白那黄纱帘幔下天子官家根本未曾坐镇其间然而他却仍旧行礼跪叩如仪从来没有过半分懈怠。
他是唯一一个知道当今的天子官家从一开始便根本未曾随大队行动的内待一路以来在他的安排下更是让所有人都觉得天子官家的饮食起居一切如常。
甚至连他自己都根本已经让自己从内心深处完全相信天子官家本来便一直在这大队这中自己一路以来确实一直随伺在天子官家的左右。
若说这仅仅是出于对天子官家的忠心毋宁说这是因为自己内心深处对于天子官家那份无可遏抑的恐惧。
这些日子来秦桧、秦喜也曾无数次透过各种渠道向自己探询宫内的消息然而无论眼前摆着再丰富的钱货他也再不敢有分毫的动心。
因为他根本忘不了那个雷雨交加的日子忘不了那个原本阴险孱弱的天子官家骤然间变得尤如神魔附体般威猛如天时那一双犀利得可以洞穿人肺腑的眼睛。
没有什么事情能瞒得过这双眼睛!
绝对没有!
是以他虽然知道战争凶险但一路行来却没有丝毫担心的感觉。
只是今天与舒州知府与随军转运使的一番谈话却俨然已然让他嗅到了些许金戈铁马的气息。
眼见已经临近宋金交锋的前线这位天子官家却依旧不见踪迹。
他自小入宫所有关于外界的见闻只来自于口耳相传而对管理事情的经验也仅仅局限于宫中那些勾心斗角的领悟。
女真人的铁骑凶恶有如恶魔纵使天子官家再行勇猛也决不能掉以轻心。
而关于屯粮舒州所需操办的具体事宜自己却只能板着脸吓唬吓唬那舒州知府与随军转运使心下实则却是一窍不通全无把握。
皇帝官家若是再不出现自己还真有点不知道下一步应当怎么办了。
可是……
他心下微微一叹说完了所应该奏报的话依例行下了礼去:“不知圣驾欲往何处行止臣请陛下圣裁!”
一阵毫无意外的短暂沉默之后他抬起了头来正欲起身忽然耳边却听到一个淡淡的声音:“朕知道了!”
张远周身一震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来正迎上天子官家那熟悉的眼神。
黄纱帘幔不知何时已被卷起赵匡胤嘴角挂着一丝笑便尤如一直坐在龙座之上自始至终从来都未曾离开过一般。
他望着台下的张远淡淡开口说道:“你去把舒州知府与随军转运使给朕叫来。”
…………
辛弃疾迎着金兀术那鹰隻一般犀利的眼神长吸了口气开口说道:“我是来下战书的!”
“战书?”金兀术的眼中露饶有兴味的神色。
“是”辛弃疾微微一笑:“顺昌城下辽远开阔正宜你们女真骑兵马战冲决宋将军就在顺昌城中备好刀枪热血静候尔等之来。”
他望着脸上平静得甚至没有任何波澜的金兀术微微皱眉接着开口道:“我们宋监军甚至准备为尔等修好浮桥让安然渡河让你们尔等女真蛮夷看看什么是真正的军人什么是真正的大宋儿男!”
“哼”已然还刀入鞘的完颜雍不由得又是怒意上涌:“早就被我们大金铁骑吓破了胆的宋人居然也好意思跟我们下战书就让……”
“吓破了胆?”辛弃疾微带戏谑地打断了完颜雍的话:“完颜将军经过方才那一幕难道还不明白到底被吓破了胆的是哪一方?”
“你……”完颜雍涨红了脸却是一时无言与对。
方才他带辛弃疾入营晋见金兀术的路上辛弃疾忽尔吹了一场尖厉的口哨。
就在那哨声响起的刹那居然就有不少人被吓得跳将出来乱吼乱叫掀起了一场不小的混乱。
人心惶惶草木皆兵。
他真的不明白自己这个对敌人从不手软的四王叔为什么就是不肯把这个少年杀掉祭旗以振士气。
一念及此他一时几乎想拔出刀来就这么生生剁掉眼前这个少年尤如砍断自己心中的恶魔。
“乌禄闭嘴!”金兀术那略带责备的严厉语气让完颜雍怒意全消低下了头去。
金兀术看着完颜雍的反应嘴角也不由得挂起了一丝无奈。
完颜雍能在女真皇室千万少年中脱颖而出成为公认的第一高手心智修为本来也是绝对的坚韧刚毅。
然而他对着辛弃疾的时候却是如此地容易冲动怒。
这只有一个理由。
就是恐惧!
他的勃然大怒他的豪言壮语只不过是在掩饰他内心深处的恐惧。
女真骑兵那最精锐的一万五千“铁浮屠”先锋军被区区五十名宋兵屠杀殆尽的事实已然在哪怕是完颜雍这般出类拔萃的女真少年心中都留下了恐惧的阴影。
这些日子来逃散的“铁浮屠”士兵纷纷奔回营来这些人中竟有大半精神失常每日哪怕在睡梦中都被吓醒是以这个消息早已在营寨中传播了开来。
除非自己一早便将这些军士斩杀于营门之外这样的结果几乎是不可避免的。
可是他却偏偏不杀!
因为这是大宋那个监军将军跟他打的第一场仗!
他不但要赢而且要赢得漂亮。
宋监军……
如果你真的以为这样就可以吓得退女真铁骑的脚步如果你真的以为这样就能蒙蔽住本帅的眼睛那你未免也太过小瞧了布库哩雍顺的子孙!
他抬眼看着辛弃疾那挑衅的眼神轻轻笑了:“你难道真的以为仅凭这一场前锋接阵就可以影响到我们女真铁骑的士气军心?!”
辛弃疾哑然失笑:“大帅一世英雄难道也闭着眼不看正视摆在眼前的事实么?”
“哈哈哈眼前……”
金兀术放声大笑自信的笑声传遍整个营寨。
“五天只要五天!”
金兀术望着辛弃疾:“五天之后我会让你自己告诉我究竟胜利会属于哪一方!”
…………
“怎么?难道黄卿家还有什么问题吗?”赵匡胤的目光如电凝在伺立在台下的舒州知府黄继迁身上。
黄继纤周身汗如雨下嘴上却是说不出话来只是一味嗫嚅道:“这个……这个……迁移百姓千头万绪恐怕……恐怕……”
他沉浮下僚挣扎十余载不得已拼尽了家财走了秦喜的路子才被放了这一任知府却终究因为贿赂不丰而被放在了这濒临前线的舒州。
若不是看着舒州前有顺昌据守当时又是宋金和议将成而自己已然投入了全部家产他还真不敢到这个兵危战险之处来当地方官。
方才他接获顺昌方向分军两万移防舒州城的消息他还以为只是前来护卫天子官家圣驾。
然而眼下天子官家的命令却终于让他明白分明不是这么一回事。
修葺城防屯粮舒州挖掘地道甚至还下令自己要马上开始将城中丁户百姓尽迁往后方这明明白白就是要将舒州城当成宋金交战的主战场。
女真人此来有数十万之众这小小舒州孤城一座城墙狭小与那顺昌根本不能同日而言到时金人大军一至仅凭那区区两万人又能抵抗得了多少天?
最要命的是天子官家圣驾正在舒州城若是圣驾有失自己这个小小的舒州知府只怕死得要比城破捐国更加惨酷一百倍让自己连半分逃跑的念头都不敢生出来。
他原本脑中转过千百个念头想着如何将圣驾劝离自己这个舒州城只是与天子官家那似乎洞悉一切的目光一撞却是顿时脑中一片空白连半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赵匡胤看着黄继迁的模样淡淡说道:“黄爱卿身娇肉贵朕怎么敢让你跟朕一起冒险呢?”
黄继迁脚下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叩头如捣蒜:“微臣不敢微臣不敢……”
赵匡胤不由得哑然失笑:“起来吧君无戏言你还以为朕在跟你说笑不成?!”
黄继迁抬起头望着赵匡胤眼中闪出希望与恐惧想交织的神色却是根本不敢站起身来。
赵匡胤淡淡说道:“黄知府若你能在女真兵马来临之前动员城中百姓尽数迁出朕自然会派兵马护送你与城中百姓安然迁往后方。”
黄继迁愣愣地呆了一会掩不住神色中的喜悦之色连忙重重地叩下了头去:“微臣谢主隆恩!”
“朕还没说完呢”赵匡胤微微冷笑:“你身为舒州知府除了守城军士之外必须是最后一个退出舒州城的人你明白了么?”
…………
赵匡胤望着急急告退的黄继迁那再顾不上风度仪态三步并两步奔行而去的身影眼中闪过了些许冷意。
他相信为了自己的性命这位黄知府这几天里必然会不眠不休夜以继日务求早日将城中所有百姓迁出舒州城。
这种小人办起事来往往却会比只会按章办事的真君子来得更有效率。
不过你不用急。
他负手望着庭院中一片公孙树的叶子缓缓落下嘴角露出一丝淡笑。
至少那群女真人要起进攻也要等到他们自己先从恐惧的阴影中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