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恨的力量,到底能有多大?
据说那能摧毁一整座城池,能消灭一个国家,能叫最亲密的爱人下一刻反目成仇。
那么……爱呢?
南宫剑扯忙地坐在依旧被褥凌乱的床边,枕痕尤存,余温不在。
就连昨夜自他身体里迸出那么鲜红的血,现在也已经枯竭成黄褐的颜色,像是自枝头雕谢后,惨败的花。
那个人真的走了。
他的心也跟着漏开了一个大洞。
代表着仇恨的沙子从漏开的洞里泄了出去,对他的爱自重重重压下微微抬头。
这次不是他赶他走的,是他自己走了,这也就意味着他也终于放弃了他们这段感情,不再回头。
这不就是他要的效果吗?
两个男人,还是仇人家的儿子,这样的两个人有什么资格言爱?
恍忽间,有水渍源源不绝地自上方滴落,将已经枯褐的血渍重新润泽得鲜活。
“喂,如果舍不得的话现在去追还来得及喔!他的脚程不快……”
四处找不到新朋友的人影,终于失望地回到房间的秦俭向着那个看起来就很悲怆的背影说道,走到他身边时一忙:“你哭了?”
“没事,只是沙子迷了眼。”
原来刚刚的水滴是他的泪?
南宫剑慌忙地掩饰自己的窘态,故做轻松地站了起来:“我没事了,他好不容易才走了,我当然不会再去自找麻烦。”
秦俭定定地看着这话不从心的师弟,淡淡地道:“迷了你眼睛的不是沙子,而是你那无谓的仇恨。总有一天你会后悔!”
这是对他的忠告!
漫无目地又在福州等了三天,一直到第四日的正午,也就是秦俭与他的亲亲七师弟约好的七月底的极限,一个温文有礼的瘦长青年总算踏上了福州的地头,慢吞吞地沿着街道隐蔽处的暗号找到了他们打尖的落脚处。
“白云城!你这白乌龟,总算出现了!”
秦俭哇哇大叫着扑向挑战他耐心极限的人。
他们这七师弟什么都好,做事细心、为人仔细,耐xing极强,脾气温和,在南海派与所有师兄弟都相厚。
唯一让人受不了的,就是他温吞的慢xing子。
“三师兄好,小师弟也在这啊!”
白云城款款坐下,为自己斟了一杯茶,满意地叩了一口,视师兄张牙舞爪招呼到面前来的爪子于无物。
反正他这三师兄每次都是这么急哄哄的,他也见惯了。
“七师兄!”
南宫剑也好声好气地与他见礼,秦俭早劫匪一般从他身上抢下了包袱,抖开来查看他千挑万选买回的礼物了。
“对了,小师弟……”
白云城喝了一口茶,好象有什么事情要专门与南宫剑交待,但话还没说完——“哇呀,我上次不是说不要这种花色的布吗?师傅不会喜欢的!”秦俭在转眼间将那个包裹里迭得整整齐齐的东西翻乱,发出一声惨叫,打断了他要说的话。
“这是大师兄要的。”
明白这三师兄若是不得人将全副的精神应对就会有意想不到的麻烦,白云城不紧不慢地回答他的疑问。
“呸!我就说那种人会有什么品味!下次别把我要买的东西和他的混在一起!”
要不是那时他刚好有个朋友经过苏州,他早就自己去京城大采购了。
“真可惜,大师兄以为你会喜欢呢。”
仍是温吞吞的腔调,不温不火的白云城通常是众多师兄弟中最会放炸弹的那一个。
“关我什么事?”秦俭愕然。
“大师兄交待送给你的——既然你还计较他弄坏你的那件衣服。”
“我呸,什么品味,下次让他直接赔我钱好了!”
“那有什么关系,我以为这匹布够宽,可以给矮冬瓜做两件衣服才买的。”
孰料,立刻就有一个淡漠的腔调接上了他们的话荐。
“哇!”
秦俭像是见了鬼一样一蹦三尺高,瞪大了不敢置信的眼睛看着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的另一个高挑个儿男子。
“三师弟,一年不见,你的轻功又进步了。”
挑了挑眉,调侃他过分惊讶的行为。来者正是他们南海派最受欢迎、最得师傅宠信、最具备领袖能力的大师兄——叶?飞。
“我在路上遇到了大师兄,所以顺便一起过来了。”
白云城仍是不温不火地为怒目瞪向自己的秦俭解疑。
“那么你又干什么会出来?”
他不是答应了老头子闭关一年苦心练剑的吗?秦俭火炮立刻对准正主儿。
“因为我提早了一个月出关,想着师傅生日你也快要回来了,出来接你。”叶?飞笑得一派云淡风清。
“对了,在你继续问下去之前我也有一个问题要问你,”叶?飞慢吞吞地自怀里摸出了一块玉佩,仿佛他也被七师弟传染了那种慢xing子似的,“为什么我送你的传家宝玉会在满庭芳出现?”还是在妓女的手里。
叶?飞危险地谜着眼睛,他一早打听到了这两个师弟在里州有很长一段日子都在妓院里落脚,三天前才搬到这个地方。
“呃……”
知道面前这人笑得越温和的时候,心下的怒意就越深,天不怕地不怕的秦俭被他笑得打了两个冷颤,礼物也不拿了,拖着南宫剑从窗口撞了出去,落荒而逃。
“又被他逃掉了。”
白云城吹开杯中的茶沫,慢慢地喝着,眼睛也没看若有所思的大师兄。
“没关系,不管他逃到天涯海角,我都会把他抓回来的。”
回他一个自信的微笑,叶?飞动手把被翻乱的包裹重新包好——他也不敢等七师弟动手,不然搞不好大黑了那个小包裹还没打点完。
“刚刚我忘了跟小师弟说,我在京城见着他爹了,本来还邀请了南宫老爷到南海做客,如果他们一家真的应邀在一个月前动身的话,现在可能已经在南海跟师傅喝茶了。”
所有吵杂的人都离开了,白云城这才想起自己正要对南宫剑说出来,但却被秦俭打断的到底是什么重要消息。
“没关系,反正他们回到南海就能见到了,就算是给小师弟一个惊喜吧。”
叶?飞无所谓地耸耸肩,率先领头走了出去,追逐先前那两人的脚步。
实在是太大的“惊喜”了。
惊到他快要由“喜”变成“忧”了!
南宫剑呆呆地看着他踏破铁鞋无觅处的爹爹及家人,除了妹妹外,所有人一个都不少地排在檐下候着他回来。
“爹,你没死?”
被冲昏了头后不知好歹的问话换来一个爆栗当头敲下来。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
南宫老爷气得胡子一翘一翘的,这儿子长这么大了还是一颗空心菜,除了认准的死理儿其它任何突发状况都在他能理解的能力范围外。
“可是……”
他回苏州打听的结果,他爹在离开之日就已经被苏家气得病到只有出的气没进的了,再加上背井离乡的旅途劳顿,所以他才这么笃定地认为苏牛城一定是自己的杀父仇人,并决心与苏家誓不两立。
可是现在爹既然没事,那他岂不是……
莫明的惊惧自脚底涌了上来,一点,一点,将心凉透。
——你一定会后悔的!
恍恍惚惚中,分外清晰只有三师兄的铁口直断。
南宫剑轰然的头脑麻木地听他爹眉飞色舞述说他们一家离乡后的奇遇——他们南宫家居然落难遇贵人,才离开苏州感觉前路渺茫时,刚好那么巧,碰上当朝太师之小候爷方文鸿的萤驾,方小候爷对他们的女儿,南宫剑的妹妹南宫嫣然一见钟情,力邀他们一家上京做各。其后更是将精研玉器的南宫老爷向朝廷推荐,居然让他在专为皇上做玉器的古玉轩做得有声有色,现在可谓是衣锦还乡了。
在京一住数月,有道是“候门一入深入海”,与外界少通声气这是自然的,而病愈的南宫老爷一头扎进自己喜爱的工作中去后,也忘了他还有个从小送到南海的儿子。
后来刚好碰到上京的南海派白云城,南宫老爷这才想起自己一直没通知儿子他们一家的下落,那死心眼的小子一定要急疯了。
所以跟家人商量了一下,索xing应了白云城的邀约,除了刚为人妇不便离家的女儿,一家人浩浩荡荡地沿水路杀下南海来一起给他一个惊喜。
但……
南宫一笑看着儿子整个人心神恍挖的样子,不解地搔了搔头,他越来越搞不懂这儿子了,大家都没事不应该高兴才对吗?
他干嘛一副要哭不哭的表情?
太高兴了也别这样,很扫兴的耶!
“儿子?喂——”南宫一笑奇怪地看着主人不在家的空壳,回头向也同样被他太过难看的脸色吓住的众人求证道:“这孩子高兴傻了?”
“爹,跟我回苏州去,我耍提亲!”
众人面面相觑了半天后,猛然间回魂的南宫剑一开口,就惊爆了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匆匆向师傅告罪后绑架起自己的爹就跑。他一刻也坐不住了!
“儿子,哪家的姑娘让你这么着急啊?”
身不由己地被儿子拖着跑,他这一双儿女都在今年动了红鸾星是好事,可是别拿他的老骨头当年轻人使啊!
南宫一笑喘吁吁地向一路猛冲的儿子求饶。
下了船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看着沿途自己熟悉的景致飞逝,最后停在一处自己怎么看怎么眼熟,怎么看怎么碍眼的大宅子前面。
“这里是……”
南宫老爷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见。
可是“苏府”两个大大的隶书题在匾额上,他想装作不认识也不行。
这不就是他的老冤家,旧对头苏半城苏老爷的府邸嘛?
儿子干嘛好死不死挑中他家的姑娘?
等等……不对,苏家只有一个独子,他可从来没听说过那个无能的苏半城还有再生了个女儿。
难道是这里某个丫环下人?
唉,虽然身份上不对,不过他女儿刚嫁的时候也曾被夫家嫌身份不配,他还是不要这么势利好了。
儿子这么急干嘛,如果是苏家的丫头,他以后有本事把苏半城扳倒后将他的宅子也接收过来,到时候里面的丫头不是随南宫少爷他挑嘛?
南宫一笑撇着嘴,揉揉自己酸痛的脚。
“开门!”
南宫剑才不管他老爹想什么有的没的,心急如焚地就去砸苏家紧闭的大门。
听明了他的来意后,一脸神色怪怪的门房将他引到同样一脸神色怪怪的苏家家长面前,难得的是一向同南宫家势同水火的苏老爷半城这次竟然没有冲着自己的老冤家发火,弄得南宫老爷进了仇家的门这么久都没被骂,骨头轻到浑身都不自在的难受。
“知道我为什么没把你们轰出去吗?”
苏半城一脸高深莫测地问出了大家的疑问。
在场南宫老爷的头摇得比谁都快。
打死他也不相信,苏半城的脾气竟然较前沉敛了很多,有人带着父亲上门来向他儿子求亲也没气恼到直接拿黑狗血泼人。
一定是另有他谋,他一定得小心!
反正记得跟他唱反调就是了,总之他死活不会同意那两个儿子的婚事的,就算事后被儿子埋怨也没什么,太荒唐了,这一定是苏老头的阴谋。
南宫一笑弄清楚了来龙去脉后,暗自打定了主意。
“我只有这一个儿子,你们的事……我就不多说了,铎儿他交待我切切不可记仇,如果不是,他就算立刻死了也不安心。”
所以现在你们才可以安然无恙地坐在这里——苏半城暗示着自己不过给儿子面子。
唉,他也老了,上次儿子离家出走,害他做梦都不停地梦到他那个百无一用的儿子血淋淋地向老父求救,冷汗涔涔地自床上醒来。
不管怎么说,他目前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
虽然平常念着他说着他怨着他,恨不得将这不争气的儿子拍回他娘肚子里重造一个,可是真正事到临头了,父子的天xing却是无法割舍的。
自嘲地想着自己一世英名,却被儿子拿命威胁后玩转在手上,要他束不敢向西,而且自己还早得心甘愿——因为他是自己的儿子!
苏半城怅然想着,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因为他引人误会的语气与神情已经让南宫剑刷白了脸。
“他……他怎么样了?”
一想到他语言中那令他心惊胆颤的不测,南宫剑眼前一阵金星乱冒,几乎就想扑上去描着他的脖子问出一个“平安”来。
“他怎么样?你说还能怎么样?拿着这么长的刀子往脖子上划,我想拦都拦不住!”
唉,他还以为他真可以当大义灭亲的英雄呢,可是儿子一拿起刀就被吓得屁滚尿流,他喜欢男人也罢,以后一定要找男人上门也行,要他不管怎么样都不准再记仇了等等苛刻的条件都答应了,只求小爷他在老爹还没咽气之前让自己好好地活着。可怜天下父母心!
苏半城心里那个郁闷啊!可是这不孝子是自己生出来的,养也养了他十八年了,要真落到白头人送黑头人,他情愿在他死之前先将自己一头撞死好了。
“刀子……向脖子上划……果然还是来不及了。”
南宫剑喃喃地重复着苏半城话中最让他不安的话,一时间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变成了纸一般轻飘,被这冲击过大的台风刮得直飞了上半空冉摔下来被砸得粉身碎骨,那种四肢百骸里都透出的痛让他恨不得立刻就跟了他去。
“过去的事就算了,你们回去吧。”
苏半城仿佛没看到南宫一笑那种兴灾乐祸的表情似的,以一种骤然添了十岁的苍老看开了世事,挥挥手让下人将南宫剑第一次行刺他时遗落在他家的宝剑拿上来还他。
失魂落魄的南宫剑顺手接过,再也听不清自己的爹好象还很故意地向苏半城挑衅什么——毕竟他们老冤家几十年的仇怨,就算一方放弃了,另一方也不一定肯完全释然——仇恨的力量!
低了头呆呆地看着自己手上的剑。清冷冷的剑身焕发出诡异的光彩,仿佛地狱的恶鬼在向他召唤。
“惰……等我。”以为自己已经害得苏昃铎大去的南宫剑想也不想就拿起剑向脖子上抹——他亲手扼杀了自己的爱人,活着也已了无生趣。
剑,带着死神的拧笑,旋起青虹竟是勾向主人的颈项,在场的女眷都为这突来的变故吓呆了,尖叫声频起,更助长了这一幕的悲戚。
南宫一笑腿都吓软了,前一刻还在恶毒地嘲笑别人失去了独子,没想到现世报得竟然这么快。
“锵——”
电光火石的交响,南宫一笑自指缝中看出去,自己的儿子还好好地站着,脖子上没失去了脑袋,地上也没有汪洋汪海的鲜血。
刚刚那一瞬间,挺身而出架开了这出人意表一剑的人,竟是苏老爷苏半城。他仿佛早就算计好了会有此一劫,极快地伸臂担起自己的铜杆大烟袋砸开他那几欲酿成惨祸的宝剑。
看着呆住的南宫一笑也被儿子这一脸的决然慑住了之后,这才无奈地说道:“原来我和你一样是这么想的,这种儿女私情算什么?可是他居然就敢这样拿刀子死给我看,说什么也要我们两家化解这所谓的仇怨。你现在明白了吧,唉,儿子长大了……”
“剑儿,你这不孝子!”
搂着儿子又哭又笑的南宫一笑与无奈的苏半城对看了一眼,这一双斗了三十余年的老人家竟然有些惺惺相惜起来。
“南宫老头啊,以前的事,我不再计较了,算起来,我们也有三十多年都没这样坐在一起了……”
在某种程度上达成了谅解的两位老人叨叨絮絮地向自己曾经的朋友、也是知己知彼的敌人重叙三十年前的旧义。
而一旁生怕南宫剑再做傻事的苏耿氏早按了他过一边,低声告诉他苏昃铎因为心情不好,在苏州又触景伤情,闹着到他四川姑姑家去了,也许过上一年半载再回来。
得到她再三保证的南宫剑这才化解了求死之心,舒了一口气。红着脸给自己未来的丈母娘重新见礼。
“好了,不必多礼了……”
这孩子也还算对铎儿情深意重!
苏耿氏原本因为看到自己儿子回来后始终无法开怀的怨恨也被抚平了。两个傻孩子,他们做父母的还能说什么呢?
只是不知道昃铎那个实心眼的孩子肯不肯原谅他……她可从没见过自己的儿子发那么大的脾气,连他爹都被吓住了。
“那孩子平常虽然脾气很好,但这次是动了真火,现在你上门不一定能求到他回来,慢慢等一阵子,也许他会比较容易回心转意。”
知儿莫若母的苏耿氏给未来儿婿指点迷津。
这一双小情侣可不能再出任何差池了,不然一闹就都是全家鸡飞狗跳的。
真是,他们以为作娘的怀胎十月把他们生出来养这么大容易吗?
一个因为世仇的阴影蒙受抛弃后迁怒于他爹,口口声声不想活了;另一个以为情人先逝,也一样不想活了。分明是一双同命鸳鸯,离了他们不要紧,断送了他们的小命那可是真真回大无力。
听到她将苏昃铎的去向、心情一一叙述出来,几乎是绝处逢生的南宫剑这一下喜从天降,这才明白苏老爷适才会用言语试探他真意的用心。
不再有嫌暇为两家出现和解的现象而高兴,一颗心早飞到了那天府之城。
辞出苏家后,南宫剑立刻披星戴月,日夜兼程——既然是因为他的过错伤透了恋人的心,现在就应由他一点一点地补回来。
哪怕,要他用一辈子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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