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淼来到碧血山庄,带给凌绝心一封不知是谁送到破劫谷的信。
信上只有九个字。
天山。丰乐镇西。龙吟寺。
无落款署名,也无花押记认。可凌绝心只看了一眼那信纸,就立即动身赶往信中的地点。
那信上的字迹,是他和辛如铁学写字时最先临摹的字迹!
辛如铁慢慢地坐起身。前胸中掌处的痛楚已经减轻了些,想必是已经被治疗过了。
一个清淡的声音悠然响起:“醒了?”
向声音来处看去,灰衣僧人的面目模糊不清。
可是辛如铁猜得到他的表情,一定是淡然的。
他记得很清楚,当哥哥坦言自己爱上陆真的时候,父亲只是淡淡地道:“世人以为男子相恋有违天理伦常,在我看来却也只是平常事。”
——明明是说着冒天下之大不韪的的惊世之语,父亲却优雅得像是在吟诗。
所谓“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用来形容父亲也许是再合适不过了。
除了母亲亡故那一次,辛如铁还真的没发现有什么事能让父亲动容。
有时他会想,尽管从外表看来他肖似母亲,其实他骨子里却最像父亲。
都是执着得近乎冷酷的xing情。在这个世间,除了那一个至死靡他的人之外,对于其他人的感受,都不会真心在意。
都是固执得近乎残忍的脾气。只要是自己认为对的事,就不会因为任何人改变主意;只要是自己决定要做的事,就会不择手段地执行到底。
因此父亲出家,他并不觉得意外;父亲在接下来的十三年中杳无音讯,他也没想过去找——自从父亲披上僧袍,他已经作好了此生不会再见的准备。
而突然看见父亲出现在栖鹰台的那一刻,他心中的震惊是无法言喻的。
“你是特地来找我的?”辛如铁问。
“圣僧东行,半个月前,我曾在一场水陆法上会见过他。”不是他问话的答案,却已经解答了他的全部疑问。
其后的一切,辛如铁已经可以猜到。多年来他一直向圣僧讨要七心莲,圣僧很清楚他的近况。父亲无意中从圣僧口中得知了他的顽疾,便去找他,结果发现他已经离庄,于是一路寻来。
不需要问父亲通过什么方法得知自己的行踪——尽管折桂公子已经变成了怀虚和尚,他在江湖中那一干神通广大的知交却大都没变。
“你是不是有话想问我?”辛如铁淡淡地道,“问吧。”
怀虚应得平平淡淡:“自从知道你想杀贺兰回风,我已经不必问了。”
“你不该阻我杀他。”辛如铁轻叹,“你也不想让他和陆真有机会相见吧。”凌绝心表明认定了陆真后,父亲就把他逼离山庄,并广为散布陆真已死的消息,其实就是想成全他们。也许凌绝心未必知道,但他却十分清楚父亲的苦心孤诣——当年贺兰回风一事轰动江湖,所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如果凌绝心不隐名避世,绝不可能和陆真过得幸福。
“缘之一字,不可勉强。如果贺兰回风与陆真注定有缘,硬要破坏未免有亏yin德。更何况滥杀无辜,罪孽深重。”
“你知道我不在乎这些。”辛如铁摇摇头。在他的世界里,凌绝心的幸福凌驾于一切之上。
“我知道。你在乎的一直是你哥。”当日众人不见贺兰回风的尸身,也曾怀疑过他没死,但找了两年不果,也就渐渐淡忘了。没想到辛如铁为了凌绝心,竟然坚持找了这么多年。
“我只在乎他一个。”辛如铁说得很慢,很慎重。他相信,这句话真正的意思,父亲听得懂。
沉默了一阵,怀虚道:“你确定不要他给你治病?”
“是。”辛如铁答得斩钉截铁。
“你也不打算再回山庄了?”
辛如铁淡淡一笑:“即使有心,我也无力回去了。”从山庄赶到天山的途中,他已经出现了七窍流血的症状,与之相伴的是急剧地衰弱下去的精神与体力。为战贺兰回风,他一直以最坚韧的意志强迫着自己撑下去,但这次中掌后的昏迷让他知道,自己已经快到极限了。
怀虚轻轻叹息:“那你就留在这里吧。”
“好。”他并没有问这里是什么地方。尽管和他原先设想的结局有所不同,但能够在父亲的陪伴下静静地过完最后的日子,亦是莫大的福气。
他知道父亲不会因为他的离开而太伤心。因为对一个相信佛祖的人来说,今生结束之后,还有来生。
如果有来生。
如果有来生……
来生之前的时间,仿佛是粘稠而凝滞的,流动得很缓慢。
他的房外是一个幽深的庭院,种着几丛夜合花。
除了睡觉之外,他大部分时间都坐在庭院的石阶上,安静地仰望天空。
他能看到事物已经一天比一天模糊。那是脑内的异物不断增大所致。很快,他的世界就会变成一片黑暗。
然而他十分平静,因为他知道那黑暗不会持续太久。他凭记忆来辨别方位,用步数来丈量距离,在这一房一院中如常活动,并没有让每天三次送饭来给他的怀虚看出异状。
他头痛发作的次数更加频繁,渐渐地,因为七心莲的影响,他已经不怎么能够进食。在这样虚弱的情况下,断魂掌造成的伤势不啻雪上加霜。但他拒绝了怀虚的再次治疗。怀虚并没有坚持,只是在离开庭院之后,对着苍茫的雪峰发出低低的叹息。
凌绝心和陆真赶到龙吟寺的时候,他已经完全不能视物。
那时他坐在石阶上,听到熟悉的脚步声,把脸转到了怀虚进来的方向。
“他来了,你愿意见他吗?”怀虚仍是淡然的口吻,然而和平时似乎有些不同。
他一时有点怔忡,然后很快地明白过来。剑眉皱起:“是你把他叫来的吗?”
“是。”
“何必呢?”他长叹,“相见争如不见。”
“我本以为,你会希望他陪在你身边。”
“你不是我,又怎么知道我希望他陪在我身边?”他的语气带了不自知的尖锐。
怀虚缓缓地道:“你不是他,又怎么知道他希望陪在陆真身边?”
他一震,垂头不语。
“你愿意见他吗?”怀虚又问了一次。
“不。”他想了想,仍然没有改变主意。
每一次怀虚进来都会问他:“你愿意见他吗?”
他的答案一直是最初那个。
他不知道他现在和凌绝心隔了多远。也许是一堵墙,也许是一扇门。但是他知道他即将和凌绝心隔得多远。那是生和死,那是无法逾越的鸿沟。
既然最终是要隔绝,不如从开始就隔绝。
黑夜和白昼的界限不再分明。
他的睡眠,开始变得浅而短。身体像是预知了即将要到来的长眠一般,拚命地延长清醒的时光。
他仍然喜欢坐在石阶上,一坐就是好几个时辰。于是,他捕捉到了夜合花开的那一个瞬间。
浓郁而醇厚的香气,伴着童年的记忆扑面而来。
那是一个清凉夏夜,在静安阁的中庭,他和凌绝心争扑流萤。
凌绝心捉到的萤火虫比他多,那副笑嘻嘻的得意样子仿佛还在眼前。那时满天繁星璀璨,两人童稚无猜,真正好时光。
想着旧事,他静静微笑。
那夜,玩够了,闹够了,母亲教他们读诗。婉转的声线,至今犹在耳边。
他神驰万里,低声诵念:“夜合花开香满庭,夜深微雨醉初醒。珍重远书何由答,旧事凄凉不可听……”
尚未念完,他便听得有一声低沉的抽泣响起。这声抽泣很短暂,仿佛是从狠命压抑中意外逃逸出来的,饱含了不能言说的痛楚。
辛如铁一愣。
但这声抽泣过后便再无声息,仿佛它的出现源自他的幻觉。
静默,像是一道极细的丝线,紧紧地缠住了他的心,并且不断收紧。
“是你吗?”他的声音微微发抖,脸庞不确定地转向抽泣声的来处,却只能看见一片漆黑。
没有回答。
“是你吗?”他站起身,开始向前摸索。
而他的这个动作,就像星火一样,瞬间点燃了一场崩溃般的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