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呢,都吃尽了。’阿玉又问:‘阿兄阿嫂可也得了?’她兄嫂也瞒她:‘都下了肚,这一碗专为你留的。’
阿玉这才放心端碗,这年年月月的,她哪吃过好物,舌头没味,尝到一点鲜美,那碗面连汤带汁吃个干净,半滴也不曾剩下。
一秋一秋的,好似年月难捱日日淌在苦汁里,又好似几个眨眼,再回头阿玉都大了,旧年做得衣裙都短了一截。屯里的浮浪子介日在外面来去转悠,惹得她阿兄扛了锄头赶人,十里八乡说媒的,也不知从哪得的信,赶集似得来,个个都说要将阿玉说个好郎君。
我与他阿爹胆小不经事,一对软脚的蟹,浑没了主意;她阿兄也是没嘴的葫芦,一句话打三个歇,只她嫂嫂还能强撑着几句,也不过应付。
阿玉扯了我的衣袖撒娇,求道:‘阿爹阿娘不要随意将我嫁去别家,要合儿心意。’”
谢氏顿了顿,苍凉的目光穿过院墙,穿过老树,穿过虚掩的院门,不知落在过往岁月里淡去发黄的某处。
它们远去了,闲置了,寻常努力去记,总也无法想得详细,只剩一个隐约,然而今日,它们一件一件的,忽然又开始具体,历历在目,不曾缺了边角细处。
风寄娘倚门细听,阿弃急性正要问,谢氏重又开了口,她道:“那日,来了一个媒婆,圆圆白白的脸,讨喜可亲,见人便笑。手里拿了一把圆扇,绣着活灵活现的鸟儿,扑棱棱得像要飞出来,绕着你叫上几声。她拉了阿玉的手,将阿玉夸了又夸,那些好听的话,我从来不曾听过,直把阿玉夸得羞了脸。
媒婆与我道:怪道叫她阿玉,确实如珠似玉,农家田舍竟也生得这般水灵的小女娘,不与她寻个好去处,岂不是辜负难得的好相貌。
我道:‘我也不图多少富贵,只盼将来郎子家世人品两可,别的不可多求。’
媒婆笑拍手道:‘还求别个?家世人品两可,天下也是有数,人也罢事也罢,头全了脚便残,十相完全的又有几人,纵有,不知多少人家争着抢着,哪还轮得到农户贫女。’
我与阿玉她爹羞红了脸。
那媒婆又道:‘我也不忍美玉落于泥中,她既生得好,自是得了老天厚爱。倒有一户人家,那位郎君品貌才学家世无一不佳,真是人人称赞,大有佳名。’
我便道:‘怕是阿玉不堪匹配。’
媒婆笑道:‘你们疼爱小娘子,怕是要她做个正头娘子,那位郎君虽好,却是想要纳一户如夫人,不过他纳妾并非为色,实是子嗣艰难。他与他家娘子夫妻情深,互许爱重,既无通房又无妾室相好,无奈成昏十多载膝下一无所出,如今还是他家娘子执意为他纳良。’
阿玉听罢,便问那位郎君与他娘子的事,媒婆也是好性,将知晓与阿玉细说的,不知晓也描描补补猜度着告诉阿玉。
晚间阿玉要与我同睡,问我:‘阿娘,世间真有这般好的郎君?不是都道世上男子连田间多收了几石粮,都寻思纳一房妾来?’
我不知晓,如何答她?
隔得片刻,阿玉又问:‘阿娘,我将来的夫君可会一心一意待我?’
这话,我又不知,也不知如何答她。
阿玉见我不答,便笑道:‘阿娘不说,我也知晓:我哪有这般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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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氏又顿住了,呜咽哭道:“怎这般福气?怎就没福……”
风寄娘扭头看了眼仍用白布蒙好如夫人的尸身,出声问道:“如夫人心慕李侍郎与侍郎夫人之间的衷情进了李府?”
谢氏木然得点了下头。
雷刹将她与李管事隔开,问道:“大娘可知李夫人为人如何?与如夫人之间可还和睦?”
第9章 九命猫(八)
“李夫人是好人。”谢氏道,眼中感激、庆幸、遗憾交织。
“好人?”雷刹问。
如夫人玉娘进李府为妾时,李侍郎其时还是礼部司礼郎中。
谢氏点头,道:“女儿家离了父母就是风里滚着的枯草,乱吹东西南北,阿玉又是做妾的,只比奴仆多些体面,我日夜悬心,她进府两手空空,箱笼里不过冬夏两身衣裳,一贯子钱,受了委屈又与哪个去说,只怕也是和泪咽进肚里。”
“苦捱几日,好不容易等得阿归归宁,谁知竟是改头换面一般,簇新的衣裙,巧样的花簪,又描眉点唇,坐着牛车,身边跟着低眉顺眼的小丫头,打眼竟似贵人模样。同来管事脸上俱是笑模样、两个下仆还抬了一盒礼,好似将我家当作正经的亲眷往来。”
“我私下问阿玉,司礼郎中待你可好?大妇可还亲和?可有恶奴欺你?”
“阿玉含羞带怯,不曾开口满面飞红,我便知她在李府过得极好。果然,她道郎中儒雅端方,夫人娴静大度,仆人行事规矩,倒是老夫人不苟言笑,不好亲近。”
阿弃听她提及老夫人,托腮蹲在雷刹身边附和:“人人都道老夫刻薄,也不知生前如何难缠……”
忽的,院墙外一只野猫发出一声凄厉如同婴儿夜啼般得叫声,风寄娘不禁抬手略掩了掩耳,雷刹与阿弃二人却是视若寻常,阿弃还同风寄娘笑道:“这边院落边僻,又作停尸用,多野猫寒鸦,最喜在外捉对撕咬。”
秋红的嫂嫂听不得猫叫,轻拍胸口,哑声道:“这声……刺拉拉的,叫得人心慌。”
一边仆妇心有戚戚,胖脸白了红红了白,好悬没有惊叫出声,倒是谢氏如死灰槁木,对周遭动静恍若未闻,她的泪与苦痛全揉进了往事,微佝着背,一字一句诉说着桩桩件件。
“我与阿玉道:日久方见人心,不过几日,名姓都不知晓,哪识得牛鬼蛇神?我又与她道:你莫要轻了骨头,莫要失了本份,少言少语,不去欺人也莫让人欺了去,阿娘只求你一个平安。”
“阿玉呆了呆,收起喜色,应道:阿娘教儿,儿记下,再不敢忘。”
“我卖了女,家中变得宽裕,吃得起肉,沽得起酒,也能备上几样果点待客。阿玉每样都动了动,倒将最寻常的落苏吃了好些。”
“自家种的落苏,紫皮白肉,带着露珠掐下,放在屉上蒸得熟烂,拿麻油蒜沫酱醋拌得入味,入口就化。”
“也不知阿玉往后想吃落苏,去哪寻它?黄泉地下不见日头,哪种得落苏?”
谢氏念叨几句,又续道:“阿玉用毕饭,歇了歇,便带着婢女管事,坐了牛车回了李府,左右邻舍立门前指点,又羡又妒,夸阿玉有福。”
“这一回,一年半载也见不着一面,倒是四时八节都有礼到,来的仆妇笑呵呵道:这是如夫人备的,这是夫人赏的,又道两家常来常往。”
“李家高门大户,我家农户贫门,哪敢常来常往,泥脚去踩贵地。后来实在思念,厚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