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4)
保卫干事想,看来这一对就是万里挑一的宝贝了。他安排了另外一个保卫干事监视和窃听张俭和小环在办公室的表现和对话。结果是两人一句对话没有,连坐的姿势都没变过:男的坐在窗下的藤椅上,女的坐在窗对面墙根的木椅子上,大眼瞪小眼。
他们并不知道,这一男一女相隔七八米距离坐着,一动不动,一声不出,把什么都说了。正像多鹤很多年前就发现的那样,这是一对好成了一个人的男女。这样对面坐着,张俭觉得是跟自己的另一半坐着,那是没有被多鹤占有、永远不会被她占有的一半。
小环的鼻子红了。他见她抬起头,去看天花板。她不愿意眼泪流下来,当着张俭流泪她不在乎,她不愿当着外人流泪。这门缝里、墙缝里哪儿、哪儿都藏着外人,看不见而已。小环也最爱在张俭面前流泪:女人只爱在为她动心的人面前流泪。多年前,这个男人的一句话“留大人”,让她落下了这个坏毛病,就是爱在他面前流泪。
那时的张二孩撩开临时挂起的布门帘,走进来,站在门帘里头。她已经知道自己在他心里的地位,知道她可以仗她的势。从那以后她甚至会时不时仗她的势小小地欺负他一下。布门帘是块褥单,是小环母亲自己织的布,又请人给印成了蓝底白梅花,作为嫁妆陪过来的。门帘把一个像以往一样的黄昏隔在外面,黄昏里有母亲们唤孩子回家吃晚饭的嗓音,也有鸡群入笼前的咕咕的叫声,还有二孩妈擤鼻涕、二孩爸干咳的声音。二十岁的张二孩站在门帘里,身上一件洗得发黄的白褂子,肚子、胸口、袖子上留着小环和未见天日就被处死的儿子的血。是怎样处死的?可别告诉她。血已经干了,成了酱色的罪迹。年轻的父亲在蓝底白花的褥单前站了好一阵,骆驼眼什么都看,就是不去看这个非得处死儿子才救得下的妻子。不单是处死儿子,还得违背父母,背起断子绝孙不肖不孝的骂名。小环的泪水好迅猛,如同开春的山野化冻,从此后她和他只剩了彼此。没了孩子,他们把相关不相关的人们都惹了。她泪水真多呀,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哭开来可以如此舒坦。泪眼里的张二孩比他本身更大更高,给她的泪水泡发了似的。两盏煤油灯映在她的泪水上,映出许多倒影,他在一片灯火倒影中朝她走过来。他伸出巨大的手掌,不知是先给她擦泪还是擦汗。她用两只手抓住那个手掌,搁在嘴上,手掌很咸,每一条手纹里都淌着汗。不知过了多久,她有力气嚎啕了,她为那个儿子尖声嚎丧。嚎着嚎着,她嚎得跑了题:“你个蠢蛋!留我干啥呀你?!没了咱孩儿,你爹妈能让我活吗?那些嚼老婆舌、戳人脊梁的人能让我活吗?!”二十岁的张二孩让她哭怕了,笨头笨脑地把她抱进怀里。然后她发现他也嚎起来,只是一点声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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