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菊生坐在门后的一把小椅上,提着火罐烤着手,一声不做,大眼睛向屋中滴溜溜地转来转去。干奶向地上磕去烟袋锅中的火灰,到里间屋里拿了一把红枣和没有炒的干花生走出来,放在菊生的怀里。
“菊生,你把这放在火里烧烧吃,”老婆子关切地说:“要是饿你就言一声,让你干娘给你下扁食①。你现在饿不饿?”
①饺子在这一带许多县份称做“扁食”。
“不饿,不饿。”菊生感激地连声说。
干娘也嘱咐说:“这是在自己家里,扁食也是现成的,要饿你就言一声,可别作假呵。”
菊生说:“我真是不饿。”
干奶说:“也不要想家。菊生,你很想家吧?”
“不想。”菊生说,笑了一下。
干娘叹息说:“唉,谁都愿骨肉团聚,你怎么会不想家!”
菊生确实在想家。这屋里每一种为过年而预备的东西都使他想起来自己的家,想起来过往的许多年节,有些记忆已经模糊得如像遥远的片断残梦,有些还新鲜得如像昨日。他想起来在九岁以前,故乡的土匪还没有起事,他同着全家人住在乡下。每到年节,全家人从腊八过了就开始忙起。母亲日夜加工,忙着给三个小孩子赶制过年的新鞋新衣;伙计们忙着为过年煮酒,套磨①,杀猪,宰羊,上街赶集。小年下过去,越发地紧张起来: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做豆腐;以后天天蒸馍,蒸包子,下炸锅,把食品预备得满筐满柜。二十九和三十这两天,父亲白天忙着给邻居和自家写对联,晚上还要教三个小孩子演习从古时传下的种种礼节。母亲和伙计们,和老祖母,为着给过年预备饺子,预备迎神,预备明早应该穿的和戴的,三十这晚上一直要忙到深夜。他们三个小兄弟问大人们要过压岁钱,前院跑跑,后院跑跑,这屋串罢串那屋,兴奋得不肯睡觉,时常跑到院里去燃放鞭炮。这一切童年的印象是那么美丽,使菊生很久很久地沉浸在怅惘的回忆之中。但后来想到近几年的艰难家境,每到过年关时债主盈门和父亲躲债的情形,他的心突然沉重,思路转回到现实中来。正当他开始想象着今日双亲在家中如何相对绝望痛哭的情形时,他的思路又被下面的谈话打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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