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娘舅算是家中常客,虽有妻子和三个儿女,但从不带家人上门,总是自己一个人。他和这家的儿女也不大搭讪,只因为那个小的跟母亲多些,才多见几回面。邻里们曾也猜测过郁晓秋是他所生,但又觉不像,因这位粮油所的职工形容枯槁,衣着陈旧,与风流勾当沾不上边的样子。事实上,他当然也不是,否则,怎能如此不避讳地往来几十年?不过,这条后弄里的人也到底是眼界窄,根本想象不出这朽木一具的人是住在西区著名的公寓大楼里,蜡地钢窗,娘子不工作,专事相夫教子,困难时期,每月有包裹从香港寄来,里面是猪油,火腿,肥皂,白糖,豆油,听头鱼肉,还往这里接济。前段日子运动风声紧,都在各顾各,这时候略安稳些,便走动起来。他下一回来时,带来一本裁剪书,郁晓秋看了几页,便明白大半,第二件旗袍动手改时,顺利多了。于是欲罢不能。母亲正相反,一旦发现是如此简单,有章可循的一桩事,立即没了兴致,倒撂开了手。但她也不反对郁晓秋再接再厉,将这些华丽的箱底一件件改成家常衬衣。她不是个念旧的人,什么事情说放下就放下。她也喜欢家中有些声响动静,方才不感到厌气。
老娘舅本来不十分注意郁晓秋,也是他们之间关系的一种约定似的,与旁人无关,双方的子女家人都不介入。因晓得他们其实无事,所以,他家娘子也容得他往这边跑,最多讥诮两句:又到某某某家去啦!他本来没注意过郁晓秋,又有一段日子没看见,这回见了,倒定睛看了几眼,背地与她母亲说:这只小小狗却是生在这时候好,太平!母亲听不懂了,说:明明乱世,你还说太平!老娘舅就说:乱世就乱世,无关乎风月。这一回,母亲半懂,停了一时,咬牙道:她敢!从此,就将旗袍又都收起来,统回箱底,不让郁晓秋继续改制。倘不是实在没法替她做替换衣服,就要连改好的也不让穿了。郁晓秋抓住夹缝里的时机,添了几件行头,又正到夏季,立即派上用处,穿上身来。那旧旗袍料,颜色尽管暗了,布质亦有些发脆,因迁就材料,布纹拼得又不对路,难免就要揪起着不服帖,可毕竟有颜色啊!一件月白底蓝圆点,一件绛红与墨绿浑花,一件毛蓝般的蓝里面交织着白,另有一件闪光缎,织锦似的金丝银缕。要在平时,大约不觉得,可这时候市面上不是蓝就是灰,就显出她花团锦簇。她将头发编成辫子,沿发际盘一圈,辫子上毛出来的碎发,茸茸的,像顶了杂花野草的冠。夏日的太阳,并没有把她晒得更黑,因她本来就不是白皙的那种。肤色在暑热中变得光润,也是由于发育,皮下开始滋生脂肪,使得水分充盈。她的双睑,长而上挑的眼线,曲度较深的唇线,越加分明,就像经过着意的刻画。现在,她除去家也无其他去处,只能与弄内的女孩结伴,在后弄里闲坐,或是在街上闲逛。在一伙差不多年龄的孩子中间,她显得格外触目。此时的闲人又很多,每个弄口似乎都有一堆,见她们走过,就用眼睛跟她,还为她起了个别号,叫作“猫眼”。这别号含了些不正经的狎玩的气味,可是别说,也挺像她。马路混子自有马路混子的才情。她自己并不知道,和着小伙伴招摇过市,嘴里嚼着廉价的烟纸店出售的腌梅,桃板。当街头搭建的舞台上有文艺宣传队的表演,她们就前呼后吆地在人堆里挤,非挤到台前好位置不可。台上的歌舞不知看过多少遍了,她曾经还在其中演过,可看来一点不觉腻烦,依然很激动。这种地方最容易浑水摸鱼,好在,她们人多,一个个很不好惹,且又是似懂非懂,觉不出用心,反而不怕,别人倒不敢把她们怎么。有一次,下雨天,她一个人到“雷允上”中药房给姐姐配草药,竟有人尾随她一路。因是大白天的闹市,她也不紧张,还很好奇,走一截就回头看,看那人在不在了。走到人流特别熙攘的路段,再回头,只见一片攒动的伞头,想那人终于放弃了,正要掉头走自己的路,不料伞顶上升起一柄伞,升得极高,踮脚翘首的姿态,原来就是那人,好像示意说:我在这里!她弯下腰,加紧脚步,小跑着到家,一路笑得直不起腰。所以老娘舅说世道无关乎风月,也不全对,关乎还是关乎,不过旁门左道的,不成气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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