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都清楚他们缺少什么。他们缺的东西实在是非常之少——一个小房间。一个很小的、自己的房间,一个三四米见方的独立活动的小天地,外加四堵墙壁,他们这一天只需要这点东西归他们所有。他们感到,让他们这两个尚燃烧着青春之火、互相爱慕互相追求的血肉之躯,穿着湿漉漉的衣服在大街上踯躅,或者在挤满人的屋子里干坐,是很荒唐的,可是,再次去租他们住过的那种房间过夜,他们又没有这个勇气。也许最简单的办法是,费迪南租一间像样一点的房间,这样克丽丝蒂娜就可以到那儿去会他。可是他每月工资只有一百七十先令,现在租住着一位老太太的小阁楼(到他屋里去必须穿过老太太的房间),这间小屋他现在不能退,因为,老太太在他失业的那几个月里,好心地让他暂欠房租和膳费,这是对他的信任,如今他已欠她两百先令,每月偿还一部分,他估计三个月以内这笔债是还不清的。这些情况他一概不曾告诉克丽丝蒂娜,这是因为无论他们如何推心置腹,他始终难以克服自己那点羞耻心,即不愿向她承认自己的经济状况已经到了山穷水尽、一身债务的地步,克丽丝蒂娜也隐约觉得是某种经济上的原因阻碍着他从老太太那里搬出来另租房住。她心里自然乐意资助他一些,但作为女人,她又担心这样做会伤害他的自尊心,因为这可以被理解为:她想用金钱来购买同他亲密无间、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聚会。于是她也不提这件事,两人就这样一筹莫展地坐在烟雾腾腾的小酒店里,不断回头看看玻璃窗外,希望雨能快些停下来。他们两个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强烈地感觉到金钱的万能:在人的手里,金钱能发挥巨大的威力,而不在人手里,它的威力就越发巨大;他们从没有这样深切地体会到:金钱在属于你时,能给你天神一般的自由;而在它不属于你、从而迫使你断念时,又能对你进行魔鬼一般的嘲弄。每当他们在清晨或傍晚看到楼房窗户被灯光照亮,知道在这些窗户后面,在染上柔和的、金黄色的灯光的窗帘后面有几十万人,其中每个男人都有自己的爱妻,生活有保障,享受着自由,而看看他们自己,是无家可归、无所事事的踯躅于街头,徘徊于雨中——每当这时,他们就不由得怒火中烧。这是一个残酷的事实,它的残酷无情好比大海中飘泊孤舟的人虽然身在汪洋之中,却不得不渴死一样。世上温暖舒适、恬静安逸的房间并不少,有几万、几十万间,也许多得不计其数,都有柔软的床铺、明亮的灯光,其中许多甚至无人居住、无人使用,然而他们两个人就是没有那么一小块地盘可以在一起偎依一会儿,可以接上一个吻;他们就是没有一点办法解除目前这如焚的饥渴、平息这对于年华虚度感到的愤怒,而只能欺骗自己,说什么这种情况是不会永远继续下去的。于是他俩开始讲假话了。他同她一起在咖啡馆看到报上的招聘启事,就写信应聘,过几天他就告诉她说,得到一个好位置已经大有希望了,说他的一个朋友、一个战友,答应设法帮他进入一家大建筑公司的秘书处,在那里他将得到比较优厚的工资,使他有钱去补上工大的课程,成为建筑学家;她呢,也告诉他——她说的倒也并不完全是假话,她已经给邮政管理局递了申请,要求调到维也纳去。说她已经去找过她的一位在管理局很有门路叔父,过一两个星期准能听到好消息的。可是她并没有告诉他去找这位叔父的实情。他并不知道她哪天晚上去找叔父。她八点钟按门铃。在按铃前,她已先从窗户里发出的声音判断他们都在家,在前厅还听到里面杯盘碗碟叮当响,证实了她的判断。过了一阵,叔父总算出来了,显得有些神色慌张,直说她今天来得不凑巧,婶子和几个堂姐妹都到外地去了(然而从前厅里挂着的几件大衣,她看出这是谎话),他自己呢,又正好请了两位朋友在家吃晚饭,要不他早就请她去了。不知她来找他有什么事要他帮忙。这时她对他说“有,有一点事情”,从他听她说这几个字的神色,她清楚地觉出,他是害怕她来要钱,只想尽快把她打发走。但是这些情节她一点没有对费迪南讲。他已经够灰心丧气的了,为什么还要给他再泼一瓢冷水呢?她也没有告诉他:她买了一张彩票,像所有的穷人一样,指望在这张彩票上降临奇迹。她又骗他说,她给姨妈写了信,请她帮忙为自己找个职业,或者甚至带她到那美国去;如果事情成了,她就可以同他一齐去美国,并为他在那边找到工作,因为那里是很需要人才的呀。他耐心地听她讲,并不相信她的话,正如她也不信他的话那样。他们就这样十坐着,欢乐像被雨水冲走了,两双眼睛在黑暗中越发黯然失神,心里十分清楚自己那一筹莫展的处境。后来,他们又谈圣诞节、谈国庆节①,她说国庆她有两天假,于是他们打算一起到远一点的地方去玩,但这是十一月、十二月的事,离现在还远,还要过很久,还要熬过一段空虚无聊、毫无生气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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