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太人尝遍了囚虏之苦,爱尔兰人则饱受流离之灾。对我们来说,故土的传奇是《道林·格雷的画像》从背井离乡的时候开始的。只有在异族当中,我们才真正是爱尔兰人。我曾经和叶芝说过,我们这个民族可算是在辉煌中失败,在失败中辉煌。后来我发现,我们在失败中积聚了巨大的力量。爱尔兰民族是在苦难中讨生活的;和基督一样,我们知道世道的无奈;和但丁一样,我们知道面包的苦涩。但就在苦难当中,站起了一个伟大的诗人和演说家的民族!
当然,对我来说流浪是一生一世的传奇。如果我脸上没有麻风病一样惹人厌恶的印记—现在就有—心里却一直有该隐的烙印[15]。不过特立独行是一回事,了解到自己的孤独是另一回事。我在爬阴森森的旅馆楼梯时,不禁以诗人之心想着“流浪”这个阶梯的陡峭。世人曾经对我仰望,如今又把我放弃,不再关心我还将浪迹何方。大学问家温克尔曼[16]也曾经放弃阴森的本土文化之屋,追求希腊精神。歌德谈到他的时候说:“一个人是以什么姿态脱离世人的,就会以什么姿态移动于阴影之中。”哎,这么说,我应该是一辈子做游荡者,看着天使—姑且就算有天使吧—急速在身边经过。
如果终日待在这房子里,沉沦于旧日生活的遗迹当中,我会疯掉的。遗憾和悔恨在面前浮现,模样甚为可怖:我感觉像个戴罪之人,从旅馆匆忙逃出,到了大街上。虽然有时候同伴会知道我的去向,但我自己感觉前路茫茫,不知所终,这反倒让人心旷神怡。这真是奇怪,脱离了生活的羁绊,方才体味出它的趣味来。在往日,个性像根金链子一样把我拴在大地上,世界看上去并不真切,世象光怪陆离,我突兀地显出来,如同古朴典雅的画瓶上森林之神的浮雕。现在的个性是鲜艳明亮,日日更新,尘世喧嚣之下,它虽无意义,却妙不可言—只要没有人去管它,没有人把它的神秘戳穿。不过这也已经让我厌倦了:我没有了定力,不能长久地做一件事。过去,作为剧作家,我以看戏取乐的态度看别人的生活。到了现在,别人的生活蜂拥而来,围住了我,推挤着我。好像他们自己的个性在向我张扬,对我形成侵犯,搅得我疲惫不堪:我知道只有在人群当中,我们才显出真的自我,不过,我现在简直被惠特曼化了。这具皮囊之下,却是多种人物。我既像米兰达[17]一样心存好奇,又像她的老父普罗斯佩罗一样柔弱—一旦生活达到了期望,就把自己的艺术放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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