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到了披头士时代。一群故乡的披头士,一人抱着一头自己心爱的宠物,站在村西粪堆上,整齐地跺着自己右脚的脚尖,在那里摇头晃脑地引颈高歌,就像巴黎、伦敦或是柏林街头的土耳其艺人,旁若无人地站成一排,分别拿着横笛、排箫、小鼓,摇头晃脑地演奏一样──队伍的面前,摆着一顶土耳其礼帽,让围观的路人往里扔钱;我们这一排披头士倒是没在我们面前放礼帽,没让我们往里扔我们用自己血汗挣来的钱,但他们的歌唱和音乐对我们的要求,比让我们扔钱还可怕呢,因为他们在自己的乐队面前,放了一个驴皮口袋和支起一个捕鸟的箩筐,要捕捉我们的灵魂──这箩筐以前在打麦场放着,现在怎么到了他们面前?这不是随便挪动公物和破坏公物吗?这不是无法无天和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吗?还有没有王法和同性关系的纪律了?牛蝇·随人一定是搞同性关系搞昏了头。他既然是村里的村长,怎么一场同性关系搞下来,就不见他的作用和他的影响呢?这一届政权真的是影子内阁吗?纳税人的钱,就让他们白拿了吗?如果不是牛蝇·随人和箩筐,披头士们的阴谋说不定还不能这么顺利地实现呢。当我们正在家里摆弄牛套的时候,我们突然听到村西的土岗上传来一阵悠扬的音乐和歌声──不管怎么说,这歌声和音乐的初起,还是给我们带来了心灵的震颤和神经的兴奋。故乡不闻音乐、韶乐、歌声和歌唱久矣。故乡已经被一个个发展阶段:门环、夜壶、盒饭、包子……一直到走不出死胡同的谜语搞得死气沉沉。我们如同被圈在一个黑羊圈里,这是多么地憋屈和沉闷呀。也不是没有音乐,但那是文雅时代的室内乐,我们就像身处巴黎、伦敦、柏林听交响乐一样,个个打着黑色的领结和穿著拖地长裙,但我们听着这一切的时候,哪里还有故乡的夜风下和在打麦场和粪堆旁引吭高歌想唱什么就唱什么的过去的无拘无束的农业社区时光的舒畅呢?当我们随着孬舅变成文雅人的时候,我们就如同雄鹰被剪掉翅膀变成土鸡一样,虽然整天有人文雅地喂养,但是我们向往的还是故乡的田野和瓦蓝深邃的天空呀。我们呆在鸡窝里可真不是滋味。我们眼看就要被憋死了。是该散戏了。是该散场了。但是这戏和这场为什么还不散呢?不散绝不是我们观众不想让他们散,在他们一次次程序化的下场和下台的时候,我们并没有死乞白赖地给他们鼓掌和让他们再回来演唱,我们倒是一个个在那里打着哈欠和拉起了鼾声。但是他们在台后扭了扭身,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和理由就又上来了。他们也清楚地知道,他们只要一下场,他们就像老孬一样出局和像灯光下的落叶一样没个牵连和归宿了。他们无枝可依。他们面临的就是失业和在家中闲呆着。说不定他们的生活都成问题呢。他们纯粹是出于自私而不是考虑我们的需要,这文雅的领结和晚礼服,我们就日复一日地穿戴下去了。戏永远没有结束。我们身在故乡,但我们似乎生活在巴黎、伦敦和柏林。巴黎、伦敦和柏林和我们的故乡又有什么区别呢?一时我们的脑子里还有这样胡涂的想法呢。可见我们也是昏了头和习了惯这习惯都已经成自然了。鸡和鹰在窝里和笼里呆久了,渐渐地就呆出味道来了。它们已经不思山野和天空了。日子这样过下去也不错。我们不是没有被饿死吗?我们不是还有肉吃和有水喝吗?这时我们就记着一个物质文明而不闻精神文明了。就好象一个奏乐的人三月不闻肉味是一回事。但恰恰就在这个时候,我们正在家里收拾着牛套,我们突然听到村西的土岗上和粪堆旁,传来一阵我们久违的故乡的往日的歌曲。我们一开始还没有什么感觉,我们一边在那里收拾着套,一边把它当作旁边的一个收音机在那里漫无目的地歌唱,但是我们听着听着,我们的心怎么就一下一下被提起来了呢?我们的心怎么就慢慢离开手中的套到了田野上呢?我们怎么一下就忘掉了眼前而回到了过去呢?歌声怎么一下一下像鼓槌一样敲在我们心头越来越响呢?我们怎么突然就想起什么和记起什么了呢?就好象我们梦到一个老地方这个老地方怎么好象我们上一辈子在这里生活过呢?一开始只是挑出一点和扯出一个线头,怎么接着这个线头就把我们的记忆越扯越多呢?一开始只是一个碎片,怎么这碎片越积越多最后就连成一片天空了呢?当我们只顾眼前的时候,我们就忘记了过去──好了伤疤就忘了疼,当过去的汪洋大海越过现在汹涌到我们面前的时候,我们面对这大水,怎么一下就被没顶和哭起来了呢?过去还有那么多浪花,过去还有那么多花样,天上飞的还有鸥鸟,水上跑的还有帆船,接着岸的两边就长出了稻米和高梁呢。风一吹稻花就香了两岸呢。过去的日子并不是像老孬这样的统治者所说的那样暗无天日。过去也有过去的欢乐和活法呢。世上从来就没有一个新的开始。如果说我们还有什么悲哀的话,这就是最让我们悲哀和让我们放心不下的了。操你们个妈的!当我们看到过去的汪洋和帆船的时候,我们就丢下了眼前的套──哪怕正做到一半呢。──我们就是对目前没有怀疑,也得允许我们偶尔回忆一下过去和往事吧?隔山隔水,隔不断我们的心。我的好人儿,你现在在哪里呢?──我们像炸了窝的牲口和烧了蜂房的马蜂一样,万众一心和齐心协力地向召唤我们的村西土岗上和粪堆旁蜂拥着奔跑过去。这是我们的声音,这是我们的过去,这是我们永不再来的青春甚至是童年。这才是我而现在的我才是扯淡呢。当我们对歌声抱着这样的期望跑到村西土岗上和粪堆旁的时候,我们一下又惊呆在那里和感到大失所望了。原来就是他们呀。原来他们怀里一人抱着一头宠物和生灵呀。原来这和我们没什么关系他们只是顾他们自己不过是借我们的过去来打扮他们的现在呀。原来他们并不是要用他们的歌声之舟,共同地把我们渡过条往昔之河,而是他们就在河的这边用我们对河的那边的向往建筑他们在河这边的物质和精神的堡垒呀。原来他们是用拆我们鸡窝和我们笼子的材料,来构造和建筑他们的窝和笼子呀。他们是用打麦场上的箩筐,来扣住我们这些怀揣着理想和过去的人的灵魂呀。他们的箩筐上明确地贴着这样一张纸条:交出你们血淋淋的心。为了这样一个目的,他们在那里鼓着腮帮子起劲地吹奏和在那里一蹿一蹿地跺着右脚尖歌唱。连他们怀里的生灵们也和他们一起向我们招摇呢。当我们一时冲动就和他们同流合污把我们的心真的放到他们的驴皮口袋和捕鸟的箩筐里时,我们的身子也和着他们的音乐在那里一蹦一跳呢。在驴皮口袋和在箩筐里跟着跳动的,还有我们的不死的新鲜带血的心。我们的肉体在跟着他们的歌声跳,我们的精神和心也在跟着他们的歌声跳,在我们经历了漫长的成人的折腾和挫磨之后,现在我们一下子就身心分离地回到了我们轻松的童年和玩尿泥的时代。我们一下子就成了一群没有负担和童言无忌的孩子。这个时候不管我们搞什么都无所顾忌了。这个时候我们搞什么已经无关紧要了。当然在我们清醒之后,我们才发现正是这帮过去看着还很憨厚现在看来怎么一下子就变得狡猾的我们看着我们回到了童年其实也就是我们自己回到了童年他们并没有回去的真正的罪恶的目的。你们和别人同流合污了。是你们指示我们心甘情愿地把我们的心放到了别人的驴皮口袋里──这只驴皮也是你们的共谋吧?──和别人的箩筐里了──这只箩筐也是我们的公物吧?但在当时回到过去的我们并没有认识仍在现在的我们呢,我们还在那里感到披头士时代的到来真是及时呀,又是一个新天地。一开始我们可能还不习惯,但是当我们听到披头士的歌声都是我们过去童年时所熟悉的,我们就全民兴奋和随着披头士们载歌载舞了。连八九十岁的俺姥娘都上了当,也扭着自己的小脚跟着我们和夹在我们中间像当年我五岁的时候带我一块看飞机一样一扭一扭地来了──为了向我们证明她老人家并没有落伍和守旧──其实老人家也是大可不必,您本来已经是那么地德高望重了,这个时候您就是不合潮流和保守一点谁还能说出什么来呢?但是俺的姥娘还是一扭一扭地来了,这时我们就不能把她老人家看成是一种对时代风尚的屈就和讨好为了表示一颗年轻的心而不是跟不上潮流,而一切都是出自她内心的真情老人家确实是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想起了自己当年做小闺女时代在这种故乡悲凉抒情的歌声中如何一个早晨爬了八颗大榆树捋了一篮子榆钱挎回去让她娘做饭。那是80多年前的事了,想起来怎么是一瞬呢?本来故乡已经是一盘散沙和各自为政了,现在一场披头士革命,又把大家万众一心地集合到了一起。这种万众一心把自己的心交给驴皮、箩筐和别人的时代已经是久违了。这个集合和让大家一起行动的本身,也使我们感到一种莫名的兴奋呢。我们也抄起了自己的乐器。笙、鼓、钹、和唢吶都上来了。这真是一个少数民族、南极和南非的节日。虽然我们在以后清醒的日子里,我们捂着没有心的空空如也的胸膛,我们感到无比的痛苦,但是就是那个时候想起来,我们在受蒙骗的日子里,我们的欢乐也是真实的呀。就好象我们在同性关系抑或是异性关系之中,我们不爱人或人不爱并不是最悲哀的,最悲哀的就是当我们不爱别人的时候这个人还爱你或别人已不爱你了你却还在爱着别人。算了。过去的事不再说了。历史的进程不再提了。平常不见牛蝇·随人,现在不是连他都来了吗?也像俺姥娘一样在人群中攒头攒脑晃着身子在跳的士高,哪里还有一个村长的样子呢?这时他的小头的出没和晃动,已经显得无足轻重,他也已经溶化到我们之中。甚至他看到这群骗子在用公物──打麦场的箩筐收着我们的心都无动于衷──你怎么就忘记了当年的箩筐和打麦场的用途了呢?接着和我们一样把自己的心一把挖出非常利索地一下就扔到了箩筐里。刚刚我们对这个时代还不习惯和不承认,现在我们就承认、认同和觉得它是一个客观存在和我们相依为命的东西了。这些新时候的倡导者、一人怀里抱着一头心爱的生灵、右脚打着拍子、脖子上暴着青筋在那里引颈高歌的披头士们都是谁呢?原来他们都是我们过去的老朋友,现在摇身一变粉墨登了场。当我们看到他们历史的时候,我们不相信他们的现在;当我们看到他们现在的时候,我们就开始佩服他们一下就割断了历史。在我们所有的朋友中,自始至终不变的是谁呢?也就是我们的小刘儿了。别看这孩子表面看起来狡猾,爱耍不聪明,把自己不断变化的主张时时刻刻挂在自己嘴上,但是自始至终不管灭亡变化都对我们历史和故乡负责的,也就是这么一个孩子了。不论他是被别人变成了狗还是驴,但是他的本性和禀性并没有变呀。有时候他会犯一下驴脾气,但是他生气的样子和程序也是不变的于是就显得更加可爱了,对它一哄也就过来了就像驴走错了道一扯笼头也就回头了一样。别的人全都割断了。有的人是被动地被别人给割断了就像莫勒丽的丈夫当年被莫勒丽割断一样,有的是为了哗众取宠把自己吊到了悬崖上然后自己把绳子割断的。我们已经看不到故乡的模样不但看不到故乡的自然景观,连我们的人文景观也被我们一下割断了。我们今天看到的,就不是我们昨天所看到和怀念的了。故乡和娘家的路早已经是陌生的了。故乡的人你见到也不认识了。是老孬没有变?还是冯·大美眼没有变?白蚂蚁没有变,还是瞎鹿没有变?是咱爹没有变,还是咱妈没有变?……连咱姥娘都变了,唯一留下的通向过去和将来的风标和路标,也就是一个小刘儿了。当我们看着披头士们在粪堆前鼓着腮帮子鼓吹的时候,我们知道我们再想当场认出他们是谁都已经是非常困难了。我们只能根据我们对历史和对他们的大体记忆和模糊认识,相对于小刘儿来说,他们在历史上曾经扮演过谁。别说是他们,你现在随便再在村里找一个人,也不能说是找谁,只能说是大体找谁。当然一开始这样真假难辨你会有些不习惯,但是时间一长当你认识和习惯了这一切,你看着不断演变和不能判断的现实也就自然了。甚至你开始觉得它是必然的这时你看着小刘儿这样一块在历史上一成不变的老化石倒是觉得他有些讨嫌因为这个不变甚至可以忽略不计了。谁不是历史的一个匆匆的过客呢?这是我们不能自信和不能不变化的根本原因。这些一闪一动的披头士们,我们知道你们已经不是我们过去的老朋友了,但是我们还是愿意指出在历史上曾经和你们相像的几个人物。虽然我们只能蒙眼摸人──就像我们儿时在月光下做游戏一样,我们根据你们和以前人物在外形和面部特征上的相似来识别和归属,我们忘记了你们现在并不存在的过去的血淋淋的心,我们说出来你们就不是你们,但是我们为了一种情感的寄托不让它无枝可依,我们还是用搜索镜头把你们固定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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