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只要听到童声合唱,我就会想起我们水冲村的政治粪屋,孩子们流着鼻涕,头发上沾着草,手是黑的,衣袖上是亮晃晃的一层硬壳,高的高,矮的矮,大声叫着,唱得全都走了调,谁也听不出唱的是什么,我知道孩子们唱的是小山鹰,“小山鹰飞得高,红小兵志气高,小星星亮晶晶,红小兵眼睛亮,林海宽又广处处是战场,消灭狐狸和豺狼,我们紧握枪,紧握枪。”
歌是我教的,来自一个电影,美术片,木偶舞台剧。叫什么已经完全不记得了,但它是如此顽固地停留在我的身体里,像一些石子,直到现在,我在离六感三千里的城市一走路,它们就会自动蹦出来,好像我身体里存在一把铁筛,一筛一筛的,一首完整的歌就从我嘴里顺了出来,“小山鹰飞得高,红小兵志气高”,这些三十年前的陈年石子,是什么样的手举起了它们?
革命时代的卡通就是这样,全县统一,村村都要办幼儿班,郑放歌在她的生产队当上了幼师,她想出了办法,或者是她爸爸替她想出了办法,她回南流镇的文具店买了一大把铅笔,听话的小孩,早到的小孩可以得到一支铅笔,来晚的、不听话的,就要站到一边去,郑放歌的声音是很和缓的,她不凶,她认为凶最是无能,她微笑着对迟来的小孩说,你先在这边站一会儿。
而我在水冲村的政治粪屋里高声唱着小山鹰,孩子们胡乱把鼻涕蹭在墙上,墙上贴着我们知青四人的决心书,我和赵战略各两页,罗东一页,高红燕三页,在黑乎乎的粪屋里,同样黑乎乎的孩子们和粪屋浑然一体,似乎孩子们就是粪屋里自己生出来的。粪屋里没有光,毛主席像在墙上的黑暗中,几乎看不见。屋顶的亮瓦漏下光来落在地面上,地上有一个坑,有个小孩在坑里及时尿了一泡尿,另外的小孩找来棍子,热尿和泥混在一起,众孩子热火朝天,且热气腾腾,他们不再愿意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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