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末尾一个溽热蒸闷的晚上,鹿子霖头上裹着一匝守孝的白布走进冷先生的中医堂,腋下夹着一瓶太白酒。进屋后,鹿子霖把酒瓶往桌子上一蹾,顺手从头上扯下孝布挂到土墙的木橛上,大声憨气地慨叹起来:“先生哥,你看邪不邪?老先生一入土,我那个院子一下就空了!空得我一进街门就恓惶得坐不住。今黑咱弟兄们喝一盅。”冷先生很能体味鹿子霖的心情,当即让相公尽快弄出三四样下酒菜来,一盘凉拌黄瓜,一盘炒鸡蛋,一盘炒莴笋,一盘油炸花生米。冷先生喝酒跟喝凉水的感觉和效果一样,喝任何名酒尝不出香味,喝再多也从来不见脸红脸黄更不会见醉,他看着旁人喝得那么有滋有味醉得丑态百出往往觉得莫名其妙。鹿子霖嗜酒成性,高兴时喝郁闷时喝冷甚了喝热过了喝,干好事要喝干坏事要喝,进小娥的窑洞之前必须喝酒以壮行;他喝酒不悦意独个品饮,必得有一伙酒伴起码得有一个人陪着,一边谝着笑着喊着,顶痛快的是猜拳行令吵得人仰马翻,渐渐进入苦不觉苦乐不觉乐的飘飘摇摇的轻松境界。“先生哥啊,我有一句为难的话……”鹿子霖眼睛里开始泛出酒的气韵,“思来想去还是跟你说了好!”冷先生没有说话,从桌上捉住酒杯邀酒,鼓励鹿子霖尽快说出他想说的话。鹿子霖仰脖灌下一盅酒,口腔里大声嘘叹着说:“我听到一句闲话,说是孝文跟窑里那个货这了那了……”冷先生不由一惊,原猜想鹿子霖可能要谈及他们之间的事,鹿兆鹏拒不归家的抗婚行动早已掩盖不住,处境最为尴尬的其实是这桩婚事双方的父亲,他和他。鹿子霖多次向他表示过深深的歉意,一次又一次给他表示将要采取的制服儿子的举措……是不是又要采取新的手段了?万万料想不到,却是孝文和黑娃女人之间发生了什么纠葛。冷先生断然地说:“兄弟你这话说给鬼鬼都不信。”鹿子霖大幅度地连连点着头:“对对对!我刚听到这话不仅不信,顺手就扇了给我报告这件事的人一个嘴巴!我说‘孝文要是跟她有这号事,那庙里的泥神神也会跟她有这事了’。那人挨了嘴巴跑了,可接着又有俩人来报告,说得有鼻子有眼,全说是他们亲眼看见孝文进出那货的窑,一个说他晚上寻猪撞见孝文进窑,一个说他半夜从亲戚家回来瞅见孝文溜出窑来,俩人不是一天晚上见的。你说信下信不下?我还能再扇这俩人的嘴巴子吗?”冷先生说:“这事若是属实,那比土匪砸断腰杆还要厉害,这是要嘉轩的命哩!”鹿子霖说:“我打发那俩报告的人出门时,一人还是给了一个嘴巴先封住口:不准胡说!我想我给嘉轩不好说这话,嘉轩哥心里头见不得我清白;可这事不告知嘉轩哥又不行,日后事情烂包了嘉轩哥又怨我对他瞒瞒盖盖;我思来想去只有你来说这话,咱们谁都不想看着白家出丑……他跟你是亲家我跟你更早就是了,盼着大家都光光堂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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