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拉板车始于一九五八年。他成功地做了右派,整天拖着那辆木轮车跟在贫下中农身后,洗刷他的灵魂。父亲的拉车姿势是他留给我的最初印象。这时的父亲显得很粗壮,脊背被太阳烤得油光闪亮。但父亲的臀部糟糕透顶,雪白细嫩,下河洗澡时显现出与后背和双腿令人绝望的分界。父亲的臀部是他惟一没有被改造好的部分,是旧时代残留给他的最后的一块文人气息。拉板车的岁月父亲终年不说话,像个哑巴胎。父亲对人类语言的敌视极大影响了我的智力发展。我到三岁都不会说话,九岁依然口吃。父亲不着急,母亲也不着急。我猜想父亲可能不太喜爱他的母语。但父亲拉板车的日子产生了我的诗意童年。坐板车成了我一生的最大理想。父辈的不幸时常为儿辈完成一种乌托邦。我的童年生活浸泡在那种桃源式的歌谣里。鸡鸣桑树巅,犬吠泥墙边。我的世界里只有泥土和植物,对它们我可以为所欲为。父亲告别城市为他自己带来了宁静,也为我母亲重新树立尊严提供了机会。父亲不说话,母亲则成了最优秀的乡村教师。父亲不招人喜欢,也招不到讨厌,而母亲则是广受欢迎的乡村客人。母亲的外地口语与众不同,她的言谈里有完整的主谓宾与定状补。她的口语就像"毛选"那样又标准又正确。许多农民把他们的孩子送到母亲面前,他们盼望自己的后代能像我母亲那样,一开口就不同凡俗,甚至能拿起毛笔,在新春时分的大门上写下一副对联,表达他们对党、对毛主席、对大米棉花以及酱醋油盐的款款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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