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向我讲述大海。父亲一次又一次用"看不到岸"向我描写海洋世界。现在想来这里头蕴涵了他的绝望与怅然,也蕴涵了多年之后我的大海之行。"看不到岸"毕竟是以超越视觉极限做前提的。依照父亲神一般的启示,我把澡盆想像成海,从比例关系出发我只能用一只蚂蚁来替代自己。也就是说,这时候蚂蚁就是我了。我不知道蚂蚁能否从此岸看到彼岸。这时候我望着水里自己的倒影不知所措起来。我不得不指着倒影追问父亲,那个"我"到底是谁?想像力的最初发展必然导致自身的疑惧。这完全是没有办法的事。这个游戏的当天晚上我曾问父亲,我是从哪里来的?父亲说:"捡的。"我说,从哪儿捡的?父亲说:"垃圾堆里。"我说,为什么是垃圾堆?父亲说:"被人扔了,用报纸裹着。"我说,是谁扔的?父亲说:"生下你的人。"我说,从哪儿生的?父亲说:"胳肢窝里。"我说,胳肢窝又没有洞,怎么生得下来?父亲说:"用刀割。"我就拿来一把张小泉牌剪刀,对着自己的身体剪了过去。父亲夺下剪刀,对我说:"出去玩。"这样的对话贯穿了我的童年,它使我忧郁。童年的忧郁一直与生命的本体有关。我坚信大部分中国儿童有过我这样的精神负担。我们没有答案。父亲或母亲在山穷水尽时一律用"出去玩"来打发儿童的哲学忧郁。中国的父亲不太愿意交代自己与儿子的渊源关系。这里头可能有一种种性脆弱。中国父亲一律希望自己的子女能大异于自己,产生"鸡窝里飞出金凤凰"这样的质变效果。所以我只能望着澡盆里的蚌壳,在大海里飘荡。我的海洋世界是那只童年澡盆,它决定了我的忧郁气质与未来的写作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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