兢兢,毫无睁眼的勇气。不管他们说什么,只尽我身为食材的本分,愁眉苦脸地装死。
期间还有黑心商家摸着我的胳膊,挑肥拣瘦,用针管扎我,给我这朵并不肥美的蘑菇干注水。还有人握着我的手,声调低缓地说话。
……深度昏迷……高压氧舱……呼吸管破坏粘膜……生命体征监测……一百八十五天……
“神经系统损伤严重,不容乐观,即便醒过来也会出现智能障碍……但能检测到脑皮层的活动。”
“我知道。抢救的时候,已经心跳骤停了十分钟了。”
我身边的褥子微微下沉,有人把下巴抵在我的手背上,有点疲惫地蹭了蹭。
“差点就……不,希望还不是太迟。”
他照常给我念了本书,都是些耳熟的蘑菇学名,书页沙沙地翻动,他念了十来页,突然把书掖上了。
“我想了很久,为什么你会是朵蘑菇。”他道,“因为外面在下雨,而你没有伞,对不对?”
他说话的声音带着模模糊糊的毛边,发了霉似的,我听得难受,手指弹动了一下。
我希望他好好当一本有声读物,不要随意窥探我的心思。
我的抗议轻微而又无力,大概还比不上脊蛙的一次屈腿反射。
他却顿住了。
我的手背上微微一热。
人的一滴泪,油锅里溅出的一簇油。它们以同样的火候烫伤了我。
我不情不愿地,皱起了眉毛。
我醒来的时候,是第一百八十六天。
距离差不多有了个人样,还隔了整整三个月的时间。
我靠坐在病床上,垂着两条腿。
白鹿没有带图鉴过来,而是打开两份档案袋,一左一右,搭在膝上。
左边是一叠病危通知书,估计压了不少账单,厚度惊人。
“这是我欠你的四颗子弹。”他道。
右手边是一份陈旧的病历,被翻得折了角,翘了边。我眯着眼睛,勉强分辨出了自己的名字。
“这是我欠你的一颗心,”他道,“谢辜,你想先拆哪个?”
第53章
我曾在十五岁那年,就医于N市第一精神病院。
我对这件事毫无印象,哪怕它以白纸黑字的形式摆在我的面前。那么复杂的术语,归根结底,就只剩下了五个字——我被毒傻了。
我一度瞳孔放大,对外界刺激毫不敏感,每次进食都因神经质的抽搐而吐了一床。在那本该筋骨抽条,线条舒展的青春发育期里,我却以蘑菇的形态,腐烂在日复一日的消毒水之中。
我平举着两只手,像只失意的企鹅那样,踩在床单边上走,在窗户的各个角落晒太阳。
护士一进来,我就往床下躲。护士解开我的病号服,给我擦拭脸和脖子,我就缩着菌褶发抖。
我很难和人接触,只会在黑暗中自言自语。
医生在我的档案里附上了一支录音笔。那里头记载着我先后五十三次发病时的胡言乱语。
我的声音显得软弱而陌生,在一片模糊的电流音里,讷讷地喊妈妈。
“妈妈怎么还不来?妈妈呢?”
没有人回答我,后来我就不问了。身为毒蕈,天地父母,一个劲地玩小孢子找妈妈的戏码,的确太不像话。
我莫名其妙地痊愈了。
出院日期是八月一日,高一开学前一个月。
这一份掐头去尾的档案,令我看得有点出神。我还是不太适应光照刺激,背对着医生,把它抱在臂弯里看。
医生在慢慢抚摸我的头发和后颈。
他引导我回过头去。我脸上的肉又消下去了,他的指腹上有一层薄薄的字茧,像摩挲书页那样,从脸颊一路摸到耳骨。我有点害怕,用档案袋压在发痒的耳朵尖上。
“我那时候就想摸摸你的脸。”他道,“我很后悔,世上的疯子已经够多了,我为什么还拉你来作对?”
第二个档案袋有点沉,我一倒,滑出来一个透明密封袋,里头装了四枚沾血的弹壳碎片,是从我心脏里取出来的,手术过程中,我的心在枪林弹雨间跳动,仿佛铁砂里炒了颗肉红色的小栗子。
据他说,我本来是歪倒在座位上的,手下心思不属,还在前座搜罗财物。他躲在大巴底下的行李层里,像个狼狈的鹿肉罐头那样,借着渗出的血滴找到了我的位置。
隔板被撬开的瞬间,他看到了我微弱抽搐的双腿,垂在座椅边,运动鞋都被血浸透了。
黄大夫转手接到人的时候,把他臭骂了一顿。他一声不吭,估计鹿耳朵都蔫了。
说不准我是福大还是命贱,总之天不收我。
我昏迷的时候情况很不乐观,估计是赶着想去投胎,又被他强行吊着一口气。
我的手指会间歇性痉挛,对一些特定的词有反应。
他把那袋弹片放在我手边的时候,我瞬间就攥紧了,这下估计给了他抓周的错觉。
他欠我一碗白米饭,就用一车血来偿。
第一剂药,下在一具空棺里。药性微弱,挥发得很快,摄入者精神恍惚,将频频陷入创伤性再体验之中。
包括他自己。他也希望我入梦。
第二剂药,下在一个小药瓶里。服用者狂躁易怒,幻视幻听,性欲勃发,形如走兽。
第三剂药,掺在镇定剂中。推入血管的瞬间,药性发作,浑身麻痹,药源性抑郁和癔症般的错觉锉削着对方的神经末梢,如影随形。
最后一剂药,收效显著,上述种种症状,将随着一声失控的枪响,一笔勾销。
我醒得太早了,一个电话召回了他。
他没来得及看到最后。
他用有点遗憾的口气告诉我,他消毒不力,我的病灶仍在,它们星星点点地觊觎着我,我依旧活得并不安全。
草食动物细腻透明的绒毛上蒙了一层血水,他垂着眼睛,浑然不觉,平和地看着我。我感觉到他在轻微地发抖。
“抱歉,我失言了,不该告诉你这个,如果你感到不舒服的话,”他道,“我也变成恶鬼了,是不是?我甚至想恐吓你,让你留下。”
我有点怯,他把我的手腕捏得生疼。
我吃痛,他收回手,捏了捏鼻梁骨。
“我真是疯了,”他自言自语道,“当我的仇恨不再具有排他性,甚至没办法有的放矢,我就已经是个疯子了。难道我也中了一味毒?”
我很冤。
我本无心毒他,奈何善医者不自医,无情物偏动情。
它用滴着血的牙齿和嘴唇亲了我一下。有一瞬间我错觉那是一匹过分温顺的狼。
我把那两份沉甸甸的档案压在枕头底下,悄悄离开了。
去动物世界之外,有花有草的地方。
——正文完。有空补番外。
用江南的一句话作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