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口浮食,除去弃农从商外,更多的是被方镇节度使招募为兵卒,靠刀口上舐血来求得份赏设钱,这也是方镇难以制压的根本所在吧?”
“小子认为是这样的......所以小子的想法是,现在既然河陇已经光复,且河陇并不产桑麻,便让江淮东南八道百姓的两税,八成用布帛、米交纳,二成折换为钱交纳,而有铜坑的州县所铸造出来的钱币,也不再解送到京师,优先于当地使用,而后随货贩流通四方,不但可缓解钱荒,且能让百姓免受盘剥,至于所交纳的布帛,作为轻货送抵京师,便可为军饷发于河陇的将兵、射士,如此无论东西,都有便宜之处。”
听到这里,刘晏这时表情严肃地对高岳说:“逸崧,你比那时候进士及第前,思考得更加周全而深刻了。”接着他长叹一声,说“我以前开漕运、改常平法,且立榷盐法,如今看来,不过是救时而已,远远不能称上是救世啊!这天下的财力,皆是百姓所成就的,我行榷盐法,虽表面没有增加赋税,然则依旧通过茶、盐、酒这些百姓原本不可一日无的东西,夺去他们的口味之甘,用来满足官府的聚敛,百姓生存之苦,我刘晏确实难辞其咎。”
这话说得高岳也是羞愧汗流。
其实他先前为了掌权,也搞出许多变相的刻剥聚敛的招数来。
但理想永远是理想,现实永远是现实。
在这个时代里,任何封建王朝对国家的经营,往往没法通过“开源”也就是增产方式来取得财富,没别的原因,农业社会里技术所限,天下的田就这么多,也许能通过前期的轻徭薄赋、休养生息,来让百姓的户口孳生,来开辟更多的荒地,以征得更多的赋税、力役和兵员,实现所谓的盛世,但这一切总归会随着王朝版图的极限,而遇到瓶颈,最后田地数量的停滞,无法承受户口无限蕃息,财富的饼越摊越薄,但统治阶级的骄奢淫逸却愈发不知收敛,为了榨取更多的财富供自己花销,就要不断扩充征税的队伍即官僚集团,还要不断扩充护税的队伍即军队集团,然则维持这两个集团也是要花血本的,本钱还是得负担在百姓的头上。
冗官、冗兵的症结便在于此。
最终,征税、护税的成本沉重到了超越整个天下所能承受的极限时,便是必然的崩溃,崩溃通过自我毁灭的方式,吞噬着社会所有健康和不健康的细胞,消灭其中的大部分,保留幸存的小部分,重新组织起来国家,也重新开始新一轮做饼、摊饼、切饼的过程,周而复始。
说白了,封建王朝的财富,就是个从零到十,然后自爆再归零的循环过程。
想到这里,高岳不由得想起了王安石来。
王安石的变法,是所谓的“国营资本主义”吗?
不,别搞笑了。
资本主义比封建主义优越,最根本的原因,是因为资本主义还晓得在残酷压榨的同时,发展生产、革新技术,从而获得更多的财富,也就是懂得“把饼做大”;而封建主义,只是对劳动者进行剥削和搜括,郡县制、包税人制,也仅仅是盘剥的花样不同,切饼的刀法不一样罢了。(至于说什么大宋的经济发达,更是搞笑了,无外乎是盘剥比中晚唐更深刻惨毒,加上抽集了全国的财力,使得税数的账面数字漂亮点而已。中晚唐有相当部分的税金,被方镇消耗了不假,然而大宋为了多得到这部分税金,也大大增加了征税的成本,即被冗官冗兵消耗掉了。中晚唐的方镇好歹还承担了相当部分的国防任务,大宋花了财政绝大部分,却把军队彻底养废,这效费比还不如藩镇割据的中晚唐呢)
王安石的“国营”,其实就是全力把剥削劳动者得来的膏血,最大限度地集中到皇帝手里而已,他终极目标便是把皇帝变为整个天下最大的地主,最强的剥削者。
这也是他失败的根源:皇帝剥削得多,士大夫们剥削得变少,所以变法遭到既得利益者的激烈反对;
皇帝剥削还是士大夫剥削,对百姓来说都是一样的痛苦,所以变法也不可能得到百姓的支持。
他不失败谁失败?
仅仅拿“用人不善”,是搪塞不过去的。
而我高岳,此后要全力把饼给做大!
滔滔的砥柱大河前,高岳郑重站起来,对刘晏作揖,而后说道:
“我将取天下之财,用于天下之人;将增拓天下之富,使天下百姓无贫!”
“这个增拓用的好,不晓得逸崧将如何增拓呢?”
“实业造物,流钱转用,光复河朔,辟殖岭南,市货海外,蓄养黎元,再造山河,由时救世。”
“说得口气很大,可做起来却不轻巧啊!”
这时高岳下定了决心,伸出手指,在老师和黄河前誓言:“自此后我将舍我,不惧世情,不择手段,只是为了这个目标,砥柱亲睹,大河观誓。”
刘晏静静地听着他说完,安老胡儿在旁侧布设的炉里取出了白气腾腾的蒸胡,连说好了好了,说完便取出一方麻纸来,将两枚蒸胡小心翼翼地裹在其中,交到了刘晏的手中。
刘晏揭开后,从里面分出一枚来,笑着对高岳说:
“吃吧,吃吧,很好吃的,人世变迁白云苍狗,可能以后便再也吃不到如此的蒸胡了。”
高岳伸手接过来。
耳边依旧是刘晏的这番话,“可能以后便再也吃不到如此的蒸胡了”。
以后,怕是这吃蒸胡的人,或做蒸胡的人,再也无法如那日,也无法如今日,聚在一起了。
浩荡的砥柱边,那些商船经过,让岸侧的纤夫拉着,沧桑而嘹亮的歌声压过波涛的咆哮,在金黄色奔腾的大河上回荡着:
“渡头恶天两岸远,波涛塞川如叠坂。幸无白刃驱向前,何用将身自弃捐......”
刘晏听到了这歌声,颤巍巍地往前走了数步,看着这壮绝天下的江山美景,举起袖子,吃了口蒸胡,然后露出满足的微笑,仰起那稀疏的山羊胡须,须根在风中摇摆着,长舒口气,对高岳说:“天下至味,天下至味啊!”
“晏师......”高岳没忍住,哭起来,跪下牵住刘晏的手,总害怕对方会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后面安老胡儿也咧开嘴,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逸崧,你哭什么呀,你怕我会死,是不是?不会的,我怎么会死呢,不会的......”刘晏将抽泣的高岳扶住,絮絮叨叨地说到,然后他的眼中也闪烁着泪,看着这辽远的河岸、峻岭,和照在大河上的那轮红日,觉得自己干枯而小小的身躯,很快就会与它们融为一体......
以后的路,逸崧你就替我走下去吧。
我累了,老了,也许要休息了。
梦回那风雪之夜的长安城,安老胡儿饼摊前的温暖火光前,高岳立在街边,刘晏骑着那匹温顺稳健的马,仆人旺达抱着马鞭,悠悠地跟在旁侧。
“晏师。”
刘晏回头,对高岳摆摆手,带着清矍的笑容,然后四平八稳地策马,走入到那片雪雾当中,永远消失不见了......
这次高岳凯旋京师时,很多故人先后都消失在那片雾中。
京中,段秀实、萧昕、李晟依次薨去。
李宪、李愬哭着披起麻衣,连献捷的仪式都无法参加,便入大安园中,为父亲服丧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