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门的转角,我忍不住侧眼,他还站在原地,低着头,望着自己微微探出,想要拉住我又收回的手发呆。我心里一疼,快步迈进门槛,紧紧地关上了门。
日期:2016-11-12 21:40:00
那天我一整天都待在房间里半步未出,心绪烦乱,直到下午三点多,用朱砂调了墨画几张符,用作明日使用。早早地上了床,休息得却并不好。
记忆全失,大雪天出现在东盐镇时,师父是我唯一的依靠。在闭锁的山林,孩子心性只觉沉闷,他教我听懂风的语言,流水的喜悦,树的哀愁。教我看满天星宿,勾勒时局与命格,毕生所学无不倾囊相授。可那时我什么都不懂,一句年少带过所有过错,让他一次次为我向他人,向灵魂,向神明低头道歉。师父离开,我以为几日便回还会再见,没有一句挽留,甚至没来得及叮嘱一句一路小心,可问我后不后悔,我摇头不是撒谎。我不后悔,我只是有一点遗憾,遗憾我们都不够坦然,没给过去一个机会,挥挥手好好地告别。我心里存着一丝侥幸,想找到他,原因除了说声抱歉和感谢,还想说一句后会无期。死心止步,好过无可奈何地匆匆上路。
连日的阴雨让天亮得晚了很多,凌晨三点多,又想起前夜,起身披了外衣出去透透气。推门到院子的廊下,满院阴暗,厅堂还点着几根蜡烛。我看过去,视线内只留一个朦胧的剪影。子未一个人面对佛龛跪着,昏沉的烛光柔软地陪在他身边,为他披了一层薄纱,火焰轻轻晃动,不断地在他耳边说话。
我看着他宽阔坚忍的背影,仿佛可以看到那份孤独从膝下爬上肩头,在沉默前张牙跋扈,耀武扬威。
这些年,我习惯了他的顺从和默不作声,未经历过他的忤逆,只有这一次,他说出心愿,却没能得到我的宽容。师之失职,大抵如此。
我眼角发涩,缓步走过去对他说:“夜凉了,回去睡吧。”
子未咬紧下唇,一动不动,笔直的身体微微颤抖,红了眼眶。
日期:2016-11-12 21:41:00
我叹一口气,俯下身去伸手扶他,他低头顺着我的力道慢慢站起来,跪久了膝盖僵硬,浑身冰冷。我欲扶他回房,脚下踉跄,却被他紧紧抱住。一丝凉意落在颈间化开,我愣了愣,抬手放在他脑后,让他放下了胆怯贴得更近一些。怀里的人颤抖得更厉害,许久许久,似乎反复措辞,却只带着鼻音轻轻叫一声师父。简单的称呼里,隐藏着他所有的解释。
我拍拍他的背,应一声,说:“我明白,我都懂。”
他只是,太害怕失去。
那一晚我们睡在同一间房里,像他小时候那样,我陪在他身边,他太过不安,偶尔抓一抓我的手指。跟江询约好的八点,子未醒过来时已经过了,我煮了面,他捧着碗吃得一点不剩,淡淡地对我笑笑,对于昨天的事,我们谁都没有再提。
将近中午时我们才来到酒家,江询和唐刈正守着一张方桌喝酒,而另一边一张长凳端正摆着,一碗白饭上竖插着筷子,一旁点了根香烛。张倩然脸上还是我画的那幅皮囊,悬坐在那里,正吃着那些死人的饭食。
我在子未耳边轻声说明情况,让他注意防备。
两人一块儿走过去,隔着几步还未站定,江询夹一颗花生米丢进嘴里,停箸笑道:“你们还真是准时。”
我看向张倩然,问他说:“这就是你们准备的东西?”
日期:2016-11-14 20:24:00
一边吃得正香的唐刈冲我哈哈笑笑,筷子点着一叠蚕豆说:“两位来晚了啊,没看到我们询儿大显身手,抓个鬼魂对他来说就跟这一样,小菜一碟!那个张什么然,怎么样,老老实实坐这儿了吧?”
我问:“你能看到?”
唐刈挠着肚皮摇头,江询插一句:“我可以。”
我早该知道,在他夸一副好皮囊时,我就该猜得到。
江询依旧笑着,“我早说过,我们是一类人。”
“那我倒还真想看看,你到底是怎么招来的魂,听你朋友这话,似乎不难?”
“是不难。”江询出乎意料的坦荡,站起来说:“从你手下招走一个魂,比我想象的简单不少。”
“嘿!江询,你说什么呢!”唐刈屁股上点了火似的从凳子上弹起来,瞪着眼使劲儿使眼色,急得鼻孔也张开,活像头鼻子喷气的驴。
“没办法啊,人看出来了,我们露馅了。”江询一耸肩膀,淡笑道:“坦白从宽,他们可不好对付。”
唐刈支吾几声,一屁股坐回去,“我们来之前你可是拍着胸脯打包票说这事儿能成,抢个死人魂还被发现了,我看我们能囫囵个儿出这镇子就不错。”
“放心,一块膘也少不了你。”
江询让出位置来,偏头示意我们坐,子未先坐到了他旁边,警惕地把我们两人隔开。江询让陈伯撤了小碟上正菜,对我说:“魂魄是我招来的,让你们犯了忌讳不假,不过我有个疑问。你们做白事,都是无论缘由,只要不肯走就强行施法渡魂?”
日期:2016-11-14 20:25:00
“这次情况特殊。”子未答道:“平时能解决的,师父都会帮忙。”
江询看着我,我说:“我只是个木匠,能帮的帮,但毕竟能力有限,做的是阴事,干涉不了人事。”
“所以你就让她流着血泪入轮回?”
我一愣,“血泪?”
江询不解,“怎么?你看不到?”
我看向张倩然,她眼角果然还残留着一抹泪痕,只是在我眼里那是透明的灰白,当时在厅堂里,我只看着她在哭,倘若江询说的是真的,她那时,流的是血?
沈记《尸魂录》记载,“魂目两行泪,不舍人世间,血气再沾颜,身前六月雪。”字面意思很简单,魂魄双目流血,生前必有大冤。冤气虽不会害人,但不追其源,除非变成怨气,否则是散不去的。张倩然眼里到现在还残有血迹,她死得冤枉,至今不甘,还在逃离轮回道。
看着她,我又想起一件事来,问江询:“你在抬棺前就把她收了起来,她一直在你身边,对吗?”
江询点头,周围静了一静,子未悄声问我:“那我们出殡时,压棺的是谁?还有岩壁上的石头,怎么会平白掉下来?”
我没回答,顿了顿,问江询:“能不能让她开口?”
鬼魂是可以说话的,只是张倩然此时看起来明显的不对劲儿。
江询意料中的摇了摇头,“被拔了舌头,鼓膜破了,耳朵里的骨头全抽断封死了,她现在说不了也听不到。”
我浑身一阵恶寒,鬼魂与人一样,彼此之间也会有斗争,在不影响尸身的情况下损她魂魄,除了有道行的人之外,她的同类,阴魂也能做到。
日期:2016-11-14 20:26:00
张倩然原定埋葬的地方是东盐镇的祖坟,除了外来者(嫁娶入赘者也算,但当地出生的子女不算),本地人死后都是葬在那里。我们出殡路上那一出,怕不是怨气压棺,而是阴魂拦路,不让她入祖坟。
张倩然的父亲是东盐镇人,母亲不是,但她是在东盐镇里出生的,理应入祖坟,这点没有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