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5-09-16 02:07:00
番外篇
第十一讲 送餐员的一段往事
八十年代出生的人是否都像我一样,怀念旧情。我出生在农村,上有兄长下有小妹,一家五口。八十年代初,农村和城市大不一样,城市严格奉行“计划生育”,农村则不然。由于经济落后条件艰苦,农村人几乎家家户户至少生两胎。中国人历来坚信人多力量大,庄户人心眼实,不懂得生财的窍门,一心一意靠庄稼,因此,哪户人家人多口众,哪户人家便生产力强。说白了,农户多生子女就是为了多添人丁,多生产多种地。那个年代国家赋税重,农民压力大,种地须交农业税,超生须交生育罚税,每户人家的成员又须要交人头税。有一年我们家庄稼收成不好,少交了农业税,于是被大队(即现在的村委会)没收了家里最值钱的电器——黑白电视。电视是我父亲给母亲后补的聘礼,当年家里穷,父亲只用一台缝纫机把母亲娶回家,后来承诺给母亲买个像样的电器。电视被没收后母亲哭的很伤心,父亲三番两次到大队说理,结果被大队会计打了一顿。我和兄长当年尚小,还不能为家里分忧。现在想想,那时的赋税与政策极不合理,无异于封建剥削。
那个时候家家户户都不富裕,吃不饱饭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家里一年只吃几顿肉,即春节、中秋、元旦、正月十五,用脚趾头都能数得过来。那时我经常盼过年盼中秋,不为别的,只为沾点荤腥。每当吃中饭时,我总会悄悄地往兜里藏两个白面馍馍,因为晚饭不一定有白馍吃。家里一年四季几乎都是土豆炖白菜,中饭有白馍吃,晚饭就只有稀粥或者玉米面窝头。 那时确实过的艰苦,哪像现在的后生,哪个是饿着长大的?到了冬天,严寒难挡,家里往往在十一月末才生炉子。那个时候碳贵,家里舍不得烧炭,因此只在早上和晚上点炉子。有辆大同通往呼和浩特的拉煤列车经过我们村,我和兄长经常冒着严寒在铁路旁捡煤球。有时拉煤列车要给客运专列让道,会暂停行使。我和兄长趁火车停止,拎着个麻袋扒进火车匹,将车皮内的煤炭装进麻袋运回家里。那时我才不满十岁,一个人背着四十多斤的煤炭往家里运,满脸是灰,手上都是勒痕和茧子。有次被铁路寻道员追赶,慌乱之余摔下了铁路坡,磕碎了一颗牙。即使再艰苦,小时候也过的很快乐。家里只会在过年时给买一双十几块钱的棉鞋,平时都藏起来舍不得穿,只有在上一双鞋磨烂时才肯拿出来穿。一年只有两双鞋,一双是母亲亲手做的布鞋,一双是买的棉鞋。棉鞋穿到九月份才换,布鞋穿到十一月才换。有次玩水不小心把棉鞋掉进河里,回去后被父亲狠揍了一顿。
虽然经常吃不饱饭,但也有打牙祭的时候。二宝是我发小,激灵的很。每当下大雨时,水库决堤,很多鱼虾被冲进河道,我和二宝就把家里门上挂着的纱窗扯下来当渔网,带着“渔网”到河道里捞鱼虾,每每收获不菲,最大的鱼有一斤多重。事实上,河道里捞鱼是很危险的。水库决堤时的冲力很大,如果赶上洪涝,即便是大人也会被水冲走。时常会有外村的孩子被淹死在河道里,尸体往往被卡在下游的河道窄处。有次河道水急,把没站稳的我冲了十几米远。我在河道里挣扎呼喊,一股接一股的泥水灌进口鼻中,多亏二宝激灵,用纱窗将我拉上岸。现在想想,那时是用命在换小吃。当然,捞上的鱼虾不会活过明天,我和二宝从家里拿出铁盆,将鱼虾洗剥干净,然后点上篝火,盆里加满水煮鱼虾,快熟的时候放点盐和胡椒面,那味道真绝。除此之外,我也吃田鼠。高粱地里田鼠泛滥,尤其是秋天。抓田鼠有个窍门,就是用水灌。当发现田鼠钻进洞里时,赶紧去河道打桶水,然后将水全部灌入鼠洞内。不出片刻,田鼠就会被呛出来。田鼠咬人,得揪住它的后颈,将其剥皮后用水煮了,放点味精和酱油,那味道也是一绝。当然,二宝经常掏鸟窝。五六月份鸟生蛋,二宝掏了鸟蛋后会悄悄告诉我,然后我们找个没人的地方把鸟蛋煮熟。在九零后看来,我们那时的行为有些不可理喻,甚至恶心。然而,在那个年代,几个人能喝上牛奶?谁能舒服的睡到自然醒?这个年代的人多惬意,抬头玩电脑低头看手机。那时玩的项目也不少。冬天河道结冰,父亲将两根细钢筋钉到一块厚木板上,这就是“冰车”。将木板上的钢筋磨光滑,然后把冰车放到冰上,人坐在冰车板上,用冰锥滑冰,冰车便会前行,好玩耐玩自不用说。现在玩冰车的人几乎绝迹。
九三年我到镇上读初中,二宝好玩不好学,在家里放牛种地。那时的学费不贵,但对农村人来说也是一笔数目。我每学要向学校缴纳学杂费、住宿费等一百二十多块。初二那年,二宝来学校探望我,说是来告别的。二宝父亲有关节炎,家里负担重,所以他要到城里打工。二宝那时才十五岁,瘦瘦的弱不禁风。此后,和二宝是聚少离多。高中毕业那年,二宝结婚,媳妇是河南人,我将自己积攒的零钱全部作为礼金。二宝结婚后就很少再回来,带着媳妇去了内蒙乌海打工。我大学毕业那年二宝回老家过年,过了十五又回内蒙。十五那晚,我和二宝聊了个通宵,我也是才知道,他在矿上挖煤。虽然挣得多,但很危险。那晚,竟是我们最后的一聚。
零二年手机刚流行,我花了三个月的工资才买了一台时下流行的诺基亚黑白翻盖机。有了手机的我到处显摆,经常给二宝打传呼(BB机)。
零四年秋,我辞了工作开始从事自由职业。一天晚上,我正要休息,手机突然响起。我接起电话,那边却始终没有声响。当我正要挂掉时,那边突然传来一阵声音:“老肖,六矿瓦斯爆炸,死了很多人,你快来看一看!”
“喂喂……你是……”我呼话。
那边沉默……
“喂……请讲……你是谁?”我再次呼话。
“嘟嘟嘟……”话筒那头挂断了。
我好奇地盯着手机,对方是谁?打错了?他怎么知道我姓肖?六矿瓦斯爆炸?六矿……二宝!是二宝!二宝说过他在乌海某煤业六矿!我快速翻动手机页面,想找出来电号码,打算回拨过去。居然没有号码显示!来电页面里的号码,都是昨天给我打过电话的熟人。刚刚接的那个电话,居然不在来电显示里,就好像我没有接过电话一样!是幻觉?绝对不是!是故障?可能不大!
第二天一早,我买了通往乌海的车票,走的匆忙,只有站票。十个小时后我抵达乌海,顾不周身疲惫,我打车直奔郊区的某煤业集团。傍晚七点,经过一路打听我来到六矿。和我预想不一样,的六矿一切正常,嘈杂的机器声冲击着耳膜。当然,我宁愿自己的预想是错误的。
“大哥,这是六矿吗?还在生产?”我问一个正准备下矿的大胡子。
“是哩,你是谁哩?不要在这瞎转。机井不安全。”大胡子说罢,走进地下扶梯。
“你认识薛二宝吗?”我追问。
“薛二宝?不知道。俺新来的!”大胡子走了下去。
也罢,六矿这么大,人肯定多,不一定都认识二宝。我转身走出矿场,打算明天上午再来看看。不知道为什么,出了矿区后,心里一直很难受,若有所失。
我从矿区搭上一辆通往市里的煤车,司机人很好,不收我钱。
“师傅,这六矿一直生产的了?”我不死心地问司机。
“是哩,一直产着煤哩。哦,这以前不是六矿,六矿在西面。这儿以前是二矿,听说六矿的煤挖尽了,十来天前六矿就突然倒来这儿了。”司机说。
我的心里突然紧张起来。
“师傅,那以前的六矿怎么走?你路过吗?能捎我到那吗?”
“哦,路过!咱们一会儿正好朝西拐。你去旧六矿作甚哩?天都快黑啦!那个六矿早让土填住哩!煤老板说那个六矿没煤了,尽瓦斯。”司机说着,朝我咧了咧嘴。
我没有说话,手却不住地抖。
十几分钟后,司机把我带到旧六矿的矿前路上,然后发动车子走了。我顺着一排排旧车辙往西走,一座又矮又平的大土丘出现在眼前。这应该就是旧六矿矿区。土丘周边除了几堵墙和一些陈旧的设备外,再无他物。
我心里隐隐不安,感觉这堆土里有我要的答案。不知为何,我发狂似得抛着那堆土丘,手指破了,指甲里满是泥土。一个硬物阻止了我的抛挖,是一只厚布鞋。我看着这只挖出来的布鞋,撕心裂肺。它是那么的熟悉,这种鞋底,这种样式,尤其是鞋里的那只双花鞋垫……我们村里的人都会纳鞋底,尤其是婚嫁时日,长辈往往会给新郎新娘各纳一对双花鞋垫。我坐在地上眼泪盈眶,泣不成声。就这么,我坐了一夜。
二宝早在十天前就没了,是有人故意将六矿填埋以掩盖事故。那晚那个电话,究竟是谁打的?
离开六矿,我拨通了某安监部门的电话,随后,又向某报社发出消息。
五天后,某报社头条:乌海某煤业井下矿发生瓦斯爆炸,至少有十六人遇难,目前找到九具残骸,矿企法人涉嫌隐瞒重大事故,已被刑拘……
如今我已实现用文字吃饭的理想,算是充裕。那些曾经的朋友兄弟,一起吃田鼠掏鸟窝的发小,你们在哪里?过的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