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拉着沈冽随着柳蕊出了偏厅,却见她轻手轻脚地一掀帘子,领着我们进了大堂。
隔着一层镂空的木屏风,我朝里屋窥了一眼。这屋子里的摆设乍眼一看简单至极,甚至称得上是简朴,但要留心细看才能发现处处都另有乾坤。那挂在墙上看上去灰头土脸的一把琵琶乃是个有年份的古董,而搁在柳谈老爷子躺椅用来垫脚的木头墩子,竟是名贵的南海黄花梨。
我们三人进去的时候,屋子里已经有人在了。他在柳谈先生的躺椅边儿上恭敬地坐着,挨个儿拿过桌上成摞的画给柳谈先生看,两人边看边点评着。
柳谈先生懒懒地斜靠在一张躺椅上,腿上盖着厚厚的毯子,对着递过来的画儿爱答不理的,兴致缺缺。
递画儿的人头发也半白了,年纪大概在六十岁上下,却对辈分高到离谱的柳谈先生依旧很恭敬。此人虽然不年轻,但一身的精气神却比年轻人还要足,他笔挺地坐在那里,神韵内敛,好似一柄藏于鞘中的利剑。我从外面看着这背影隐隐有些熟悉,却因为屏风挡着看不真切。
我们三人敛了声息静悄悄地走进了屋子里,柳蕊示意我们先在外屋坐着等候,她一掀帘子走了进去。
我看这光景,猜到柳蕊大概是得了柳青弋的嘱咐,想方设法安排着沈冽见上柳谈先生一面。这女孩儿乖巧机灵,社交手腕也熟稔老辣,果然是出身名门,从小调教得好。
柳蕊进去后,只听的她开口说道:“到底是什么样的画,惹得爷爷发这么大的火?我站在门外边儿大老远的都听得到。若是这画当真这么不堪,我即刻挑拣出来让他们直接回去!”
我鼻息凝神地听着柳蕊的话,觉得这个小丫头实在机敏得很!她虽然心中揣着柳青弋的嘱托,却也不是贸贸然地就替沈冽引见了。
她之前从未见过沈冽,也不知这个年轻人水平如何,万一当真是个不入流的角色,恐怕是要惹得柳谈先生生气的。于是先开口试探一番,等她确定了刚才惹得柳先生生气的确不是沈冽画的之后,方才肯替沈冽引见。
听闻柳蕊的话,柳先生果然气不顺地指着地上的一顿画道:“就是这些,你也不必费那个力气挑拣出来了,全都扔到火炉子里烧了就行。你只管回去告诉偏厅的那些人,如果他们领来的人只有这个水平,那就让他们赶紧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柳蕊闻言,视线在地上的那几张画上扫了一眼。我看到她的表情,猜测到其中必然没有沈冽的画,一颗吊着的心也跟着放了下来。
“原来爷爷已经察觉到他们进了偏厅,我还当您沉心看画,没有在意呢。”
柳谈先生小啜了一口热茶,嗤笑一声:“那么些个人,那么大的动静,我怎么可能听不见?照我说让他们在外面儿站着就好,古时候不是还有个程门立雪的典故吗?怎么到了现在吹这么一小会儿的风就受不了啦?也就是你心软,偏偏要把他们领进来。”柳先生话虽是这样说,但对着柳蕊却没有一点儿斥责的语气,反而是饱含着宠溺。
柳蕊估摸着火候也差不多了,她在那堆画里看了一眼,挑挑拣拣地翻出了沈冽的画作,拿到柳谈先生跟前:“之前青弋哥跟我说过,有个年轻人在他的美术工作室里工作,画很不错,是个好苗子,想请您点拨一下。”
“青弋?”柳谈先生语气中透着一丝讶异,他放下手中的茶盏,温吞地接过柳蕊递过来的画,不咸不淡地置评道:“这小子自己无非也就是个半吊子,哪里懂得什么叫做好画。”
正说着,柳谈先生不紧不慢地往手中画上瞥了一眼。我见他终于要看沈冽的画了,不由为沈冽捏了一把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柳谈先生刚开始看到沈冽画的时候,还颇不以为然地靠在椅子上,边吹着茶上的浮沫边端详。
但等他多看了几眼之后,神色慢慢变得凝重起来,一下子坐直了身子,放下手中的茶盏仔细地打量着。
“先生,这画……”坐在柳谈先生旁边的那人开口,柳谈先生却摆了摆手,示意他噤声。
很明显,柳谈先生赏画的时候不喜欢被人打扰,他静下心来仔细地查看着用笔的每一个细节,体会着画中蕴藏的韵味,等到他将沈冽的几幅画原原本本地看完之后,已经急不可待地向柳蕊问道:“小蕊,这个画画儿的年轻人他在哪儿?”
我看这幅光景,心中已经猜到柳谈先生费尽周折想要找到的天才就是沈冽无疑。但当这个事情摆在我面前的时候,却依旧如同天方夜谭一般让我不敢相信!
沈冽是什么时候受到柳谈先生关注的?这小子竟然还藏着掖着什么都不告诉!
我想到这里不由狠狠瞪了沈冽一眼,让我白操心了。
然而沈冽莫名其妙地看着我,表情一脸无辜。
“那个年轻人和他的老师就在外屋坐着呢,我去把他们叫进来。”柳蕊的声音听起来轻快了许多,不再像之前那样带着小心了。她飞快地绕过屏风出来,招收示意我们赶紧进去。
一想到能够见到美术界泰斗,我满怀憧憬的同时还带着些忐忑。低头绕过屏风进去的时候,我怀着朝圣一般的心情,甚至不敢直视柳谈先生的眼睛。等我小心翼翼地抬头朝他老人家一瞥的时候,却见也含笑地看着我们,没有一丝一毫的架子。
一偏头瞥见我身旁的沈冽,果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对美术界泰斗缺乏敬畏之心。他特别自然地同柳谈先生对视,只是我看着沈冽看向先生的眼神,怎么看怎么都有些古怪。
卸下心头的负担,我又朝着先生旁边的中年人看了一眼,待我将这人看清后,心头蓦地一窒。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我最不想遇见的人之一,他是陈置玉的父亲,陈向荣。
或许我早该想到,能够在柳家宅子的里屋中和柳谈先生平起平坐的人,在b市除了陈向荣数不出第二个人。他既是美术奇才,也是个成功的生意人,手握大把圈内美术家的卖身契,构建了一个庞大的美术商业帝国。如果不是有一个这样杰出的父亲,陈置玉也不可能年少成名,获得如今的艺坛地位。
和陈置玉的一身纨绔气不同,陈向荣是一个沉稳、果决又带着些儒雅的人。在陈家这么些年,我从未见过陈向荣对谁发过脾气,但只要是他决定了的事,很少有人敢去违逆。如果不是他处于事业上升期的时候没空教导好儿子,陈向荣的人生将恰到好处得挑不出一点瑕疵。
在这样的场合,我朝着陈向荣略一点头,陈向荣则是淡然地瞥了我一眼,没有什么表示。比起我这个前儿媳,他倒是对沈冽这个奇才更感兴趣。
“好小子,果然是你!快来这边坐!”柳谈先生以看到沈冽,脸上的笑容藏也藏不住,“你知道我为了找你费了多少心思吗?”
我和沈冽到柳谈先生旁边就坐,柳谈先生对沈冽的偏爱溢于言表。他从自己身后的躺椅上拔出了一个靠枕,放到身旁的木凳上让沈冽垫着坐,生怕他凉着了。
别说我了,就连柳蕊也没见过谁享受过她爷爷如此优待,睁着一双奇异的眸子将沈冽盯着,眼中惊诧连连。
日期:2015-08-30 08: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