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了的原平江,不似春夏之际的翻涌,此时的原平江,只有微微波澜,和浅浅水声。江面上雾气缭绕,他坐在江边的石头上,脚下踢进去一个碎石,并没有激起水花。
年幼时候的记忆浅薄平淡,晃悠至今天,早已不复当年的真实,只是沈怡然的笑容,在老相片里面被定格,让他反复提醒自己,不要忘记。
曾经,他刚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不过是十三四岁的年纪,想到竟然是荣门申放弃了沈家,而使得外公和沈怡然都去世的时候,一方面十分地责怪荣门申,另一方面更是恨透了穆家的人。
他为了逃离这样的事实,申请去北戴河跟着当时荣门申的一个部下打仗,希望有朝一日,足够强大,要手刃敌人,以血为祭,为外公和母亲报仇。
那几乎是他最艰难的时光。他在那里发过的誓言,一直延续到了今天。
但是,当现在,他已经可以做到的时候,却并没有这样做。
只为了一个人,穆芙香。
她是他一直孤寂冰冷的世界里的一朵芙蓉花,来得突然,香气却让人无法忽视。她确实是姓穆的,可是也是这样一个女人,陪伴着他走过无数艰难的,几乎想要放弃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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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他本该心存感激。穆家,对于荣沂源来说,就是一个带着疤痕的伤口,穆芙香是那个让他的伤口愈合的人,却不能抹去它留下来的痕迹。
可是现在,她要他帮助穆家,她声泪俱下,悲伤难忍,他却心疼了。
夹杂在其中的,本来是上一代人的恩怨,他和她都是可怜人,背负了太多,左右为难。他并不是不理解她,相反的,他比任何人都要懂得体谅她的挣扎,所以,他才会那么心疼。
荣沂源在浪花轻轻拍案的声音里伸出手,几乎是梦呓一般地说:“穆芙香,我该拿你怎么办?”
穆芙香一夜未睡,她躺在床上反反复复地想着的都是荣沂源最后留给她的那个背影,每一次想一下,她的心就钝痛一下。
敏之进来的时候说:“怎么姑爷昨晚没有回来吗,我方才在路上碰着他了,远远的看着,似乎是往祠堂方向去了。”
“祠堂?你说祠堂?”
“对啊,今儿个也不是老爷夫人的忌日,怎么好端端的,姑爷去那儿了?”
“敏之,快,帮我更衣,我也要去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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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特意地穿着黑色的冬衣披上,祠堂离她住的院子挺远,因为偏,这一路并不好走,敏之只好跟着她不敢离一步,穆芙香却走得很快。
“小姐,您慢一些,别动了胎气。什么事情这样着急啊,您慢一些。”
真正走到了那里,她却又不敢进去了。敏之扶着她:“小姐既然来了,之前急得火烧火燎的,现在又偏偏不进去了,是做什么?”
“敏之,你不会知道,他有多难过,而我,又有多难过。”
终于还是踏了进去,她却让敏之先回去,自己独自进去。门未关,冷清偌大的祠堂里面,只有他一个人在,蹲在地上,给沈怡然烧纸钱。
他背对着穆芙香,穆芙香看不见此时荣沂源脸上的表情,却还是能够猜测到他心里的复杂,她听见荣沂源对着牌位说:“妈,很久没有来看您了,不知道您在天上过的好不好,爸也去陪您了,您也不用孤单了。”
“我马上也是要做爸爸的人了,可能是个女儿,多好啊,您一定也为我高兴是不是?”
“有一件事情,我是来请求您原谅的。我要去打仗了,也许会帮着不该帮的人,但是我却不能放手不管,没有法子啊,那个人是她的爸爸,即使我再恨那个人,也不能不体谅她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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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我知道你和外公或许会怪我,但是真的要让她那样难过,我却不能做到。我对不住沈家了。”
烧完了纸钱,他跪在沈怡然的牌位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穆芙香捂着嘴巴,不让自己哭出来,只好兀自地转身,快步走了出去。
这一路原本春夏时节盛开的花朵已经大多数凋谢,头顶的树总是在往下掉叶子,她却顾不得落在发梢和身上的落叶,眼泪已经按捺不住地流了下来。
熟悉穆芙香的人都知道,她其实并不是爱哭的人,她生性刚强,做事也有一些英气和男孩子气,可是自从嫁给荣沂源之后,她却常常不能自已。
这并不是谁的错。
倘若他还是如同从前一样,对她冷眼相待,她最多在寡淡的生活里不紧不慢地熬下去,也不至于会心痛到流泪的地步。
可是他不这样了,他对她好,他又背负着沉痛的往事,他为此心力交瘁,她为他感到心疼。
到最后,他还是舍不得她了。
敏之看着她隐忍着泪水的样子吓了一跳:“小姐这是怎么了?难道姑爷跟您吵架了,好端端的怎么又闹别扭了?”
“没有,他没有跟我吵架,是我自己突然心里难受起来了。”
“自从昨儿夫人来过了之后,小姐就一直都闷闷不乐的,我却不知道什么事情,总是帮不上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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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什么事情,你去厨房招呼一下,烧一桌好菜送过来,等荣沂源回来让他到这里来吃饭。”
荣沂源看了看桌上的菜,笑了:“这是夫人设宴来宴请为夫吗?”
“拿荣府的菜来做人情,你要是觉得这是我请,那就是我请吧。”
“今儿是什么日子,你这么好。”
“不是什么好日子,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你一直都太忙了,连好好吃一顿饭的空子都不常有了。”
他拿起筷子说:“那就多谢了。”
快要吃完的时候,荣沂源擦了擦嘴说:“对了,有一件事情要跟你说一声,我这周就要走了。”
她没吱声,伸手给他盛了一碗汤,递到他面前。
“我不能保证结果什么,战场上的事情太难预料了,如果帮不上忙,你可不要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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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低头嗯了一声,他看了看她,再看了看桌面上,一滴一滴的眼泪落下来。
“怎么又哭了,这些天你倒是老哭,别把身子给哭坏了。我都答应你了,你应该高兴才对啊。”
“可是我不高兴,荣沂源,你答应我了,我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她慢慢地抹去眼泪,抿了抿嘴说:“对不起。”
他伸出手去覆在她的手面上:“没有关系。不用说对不起。”
“这一走,你要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仗什么时候打完了,我就什么时候回来呗。”
“会不会那个时候,我们的孩子都已经出生了?”
“那不是正好吗?等我回来,给孩子取一个好名字。”
“春天的时候,我在院子里种上了茉莉花,一开一季度,你回来了,花也就开了,到那个时候,你哪儿都不准去,我给你做茉莉花糕吃。”
“好啊,茉莉花糕好,甜而不腻,可以吃一辈子的。”
“荣沂源,你要好好地,我跟孩子在家里等着你回来,你万事要小心,命最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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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芙香,上一回夸你是女军师,现在你就瞧不起人了是不是?我好歹跟着爸爸打过仗,比你哥哥可是强多了,你且看着吧。”
“我们拉钩。”
她伸出小拇指,他看了一笑:“干嘛啊,小孩子才玩儿这个呢,我不要。”
“不行,我们拉钩。”
他拗不过她,也伸出手来,勾住了她的小拇指。
冬至,原平城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雪,他就要走。
她打了一个平安扣的络子送给他,他想了想放到衣服里面的暗扣里装好。
“我针线活做的实在是不好,但是总是一片心意,常常听说从前战士们去战场,妻子要给丈夫做一个这个保平安的,我做的不好看,你也不要嫌弃。”
“不嫌弃。”他冲着她笑了起来:“你做的东西,都是好看的。”
“怎么到临走的时候,学会说好听话了,之前那么久,都不见你哄我开心?”
“因为希望你惦记着我,不要时间一长,就把我给忘记了。芙香,等我回来了,就带你去一趟北戴河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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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戴河?为什么要去那里?”
“我年轻的时候去过那里住过一段时间,种过一片迷迭香,我那个时候就想,很多年后我再回到这个地方,会不会记得当时的自己是什么样子的。后来你嫁给了我,我也希望,有一天能够带着你到那里去看一看。”
“好啊,等你回来,我们就去,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穆芙香却没有去火车站送他们,临别的话已经说过了,再说多少都是一样的,她只是送他出门。
荣沂源穿了军装,外面披了一件黑色羊绒大衣,穆芙香穿着一件黑色狐毛皮草,她伸手,替他把领子整理好。
他对她笑一笑,握住了她的手,又摸摸她的肚子,然后轻轻地放下。
黑色衣服,一地白雪。最深刻的定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