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3-06-11 10:31:35
“我理解你。”
本意是劝她,却不曾想,我一说,她哭得更厉害了。
“好啦。好啦。”
纳薇塔从黑色古驰皮包里取出了手绢纸,轻轻地擦去了眼角的泪水。
“嗯。”她狠下心来。“不好意思,在一个陌生人面前哭泣。让你见笑了。”
“哪里。”我悄悄地瞟了她一眼。“那你是怎么来美国的?”
“十七岁那年六月,我参加了伊朗的‘康库’,就是全国高考,得了女生的第九名。”
“你考了全国第九名?”
“不是,是女生里的第九,德黑兰的第三名。”
“那也了不起。”
纳薇塔抿着嘴,微微一笑:“还行吧。当时,自我感觉良好,还蛮得意的。我报考的第一志愿,是德黑兰大学的波斯人文文学系。小时候,我最爱读伊朗女作家西米-卡丽莉的诗歌。十五岁那年仲夏,我一口气读了三遍她的《复活》。读完后,我的心怦怦跳,激动的,浑身直颤。我发誓,要做她那样的波斯语作家。”
“你是学文学的。那怪你的表达能力那么出色……”
她羞涩地低下头。
“后来,发生了伊斯兰革命运动。学生都纷纷起来,吵闹着要推翻巴拉维独裁政权。一时间,好像我倒成了一个既得利益者。”
“你?”
“嗯。”她哼了一声。“那些男生愤青骂我,说我一个亲西方的中产阶级女人家,应该穿黑色的纱袍,戴面纱,找个男人嫁出去,乖乖呆在家里,照顾丈夫和孩子。你看我像那种人吗?”
听了她话里的内涵,我可以想象出她内心世界的烦恼与苦闷,嘴角上,隐约露出了一丝无奈的苦笑。
“后来,学生开始罢学、罢课。整个大学基本上瘫痪了。街头巷尾,到处是造反学生、民众。真个城市,浓烟滚滚。”
我们在沉寂中,静坐了片刻。
接着,她哽咽地说:“这是一个不公正的世道。”
“看看我们的前辈,说是要改变世界,后来呢,自己却被这个世界改变了。”
“那你没有完成学业?”
“这就是我们伊斯兰女人的命运。”纳薇塔压抑的愤怒,又一次被掀了起来。“我的学业还没开始,就被流产了。”
日期:2013-06-12 10:17:37
“然后?”
“高考那年八月,瑞克斯电影院被纵火焚烧,四百七十多人,活活烧死。一时,民愤高涨。闹事学生说,那是巴列维情报机构的秘密阴谋,目的,是为了给反叛势力栽赃。大家都在议论,众说纷纭,整个城市,一片混乱,局势愈演愈烈。那年初冬,正赶上感恩节,美国大使馆邀我们家去参加鸡尾酒会。母亲曾在医院的手术台上,救过一位美国外交官的命,后来,与美国大使和大使夫人成了好友。在家里,我们私下嘀咕,怕是巴列维政权保不住了,如果出了事,我们可以向美国使馆请求援救。在鸡尾酒会上,母亲盘问苏利文大使,如何看待伊朗的政局。大使口口声声说,美国政府会一如既往地支持巴列维政权,可是,在背后,他们已经判决了他的死刑。十一月份,新闻报道说,巴列维二世临时出国旅行,其实,是政治避难。两星期后,流亡多年的霍梅尼,从罗马飞回了德黑兰。我们突然意识到,出大事儿了,巴列维二世回不来了。他的政权,已经濒临崩溃。就像过去军事政变推翻了摩萨台一样,美国人,这次又出卖了巴列维二世。他的盟友和亲西方势力,都会一个个跟着遭殃。我们慌了……”
日期:2013-06-12 11:29:10
“那么,你们最终还是受到了美国使馆的庇护?”
“没那么容易。”她毫无表情地说。“十二月份,事情明显化了。近八百万市民上街游行,拒绝巴列维二世和夫人返回伊朗。接着,霍梅尼乘法航波音747专机,抵达了德黑兰。在街上,他的小轿车被上百万欢呼民众挤得水泄不通,要用直升飞机援救。第二年春天,他说了,不要用‘民主’的字眼,来形容这场伊斯兰革命。八月份,许多自由报纸被取缔,报社被查封。这就是所谓的‘伊斯兰共和国’。有一天,我去第六百货商店为开学shopping时尚服装,从大门口出来,迎面撞上了一个披着灰色纱袍的中年妇女。她死死地瞪了我一眼,一句话没说,朝我脸上愤愤地吐了口吐沫。我抡起购物包,打了她。一群愤青涌上来,将我按倒在地,打得我鼻青脸肿,高跟鞋的一个鞋跟也断了。我满脸紫青,一瘸一拐地回了家。一进门,我就开始喊冤,号啕大哭个不停…… 我说,这个鬼地方呆下去了,我要出国。”
“你做了什么,让那个街上的女人莫名其妙地侮辱你?”我冒昧地问了一句。
唰,她的眼泪又出来了。
“因为我‘洋气’,她看我不顺眼。”她愤愤地用一只手抹去眼里的泪水。“我穿的,是有些‘叛逆’。但是,我的叛逆,是对我母亲和时代的一种挑战,并不是针对伊朗这个民族和伊斯兰信仰。”
“可是,街上的人分不出来这种差别。”
“所以说,我一定要离开那个鬼地方。”
日期:2013-06-12 12:16:51
纳薇塔叹了口气,眼里,露出几条暗淡的血丝。
“那年的美国国庆,与往常不同。”她接着说。“我们没有收到大使馆的请帖。母亲给苏利文大使挂了电话,秘书说他忙,也没回音。给他夫人去电话,号码换了。表面上,按部就班,仿佛一切都安然无恙。在餐桌上,父亲说,莫谈国事。可是,从父母的眼神里,可以看出他们内心的焦虑和不安。晚上,隔着墙,我可以听到他们在悄悄地谈论国事,有时,谈到深夜甚至黎明。暑期后,我入了学,可是,大学的一切基本设施已经瘫痪。有一天晚上,父亲回家,突然要召集一个秘密家庭会议。那天晚上,又是停电,而且,窗外还电闪雷鸣,又要下暴雨……”
“好像一有事,就停电、下大雨……”
她笑了:“不祥之兆。我们一家人,聚在厨房点着煤油灯的餐桌前,好像是在‘策反’。父亲让姐姐在门外放哨。”
“为什么让你姐姐而不是让你去放哨?”
纳薇塔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你在笑话我?”
“误会了。在中国家庭,我们做事论辈儿。你是家里最小的……”
一听这话,她急了:“我姐?你可不知道我姐…… 她只知道一天到晚在镜子前捣衬自己,装模作样地把自己打扮成个贵妇人,整天逛商场,走起路来,像只老母鸡,就知道咯咯叫。她人生最大的奢望,就是找个有钱的伊朗男人,嫁出去。这种人,难道说比我更有话语权?”
我耸耸肩,诙谐地一笑。
“照你这么说,当然没有。”
日期:2013-06-12 16:58:24
“起初,母亲建议全家一同移居纽约。 那里,是美国时尚、文化和经济中心,有大都市的节奏和氛围。问题是,我们一家这么多口,不一定都能获取美国签证。父亲打一开始,就暗中反对。他说,美国人不靠谱,那里再好,也毕竟是人家的地方。父亲从小在那所房子里长大,舍不得离弃家里的老房。它是爷爷、奶奶留下唯一一件值钱的遗产。但是,他不这么直言不讳,而是婉转地问:谁来喂养阁楼里那几只信鸽?我说,把它们统统赦免,给放了,让它们自由飞翔。大哥说,它们肯定得死,或者被中餐馆里的人捉去,当菜肴给炖着吃了……”
我又被咯咯地逗笑了。
“我大哥,就是个烂嘴皮子。”她惭愧地笑着说。“父亲坚持不走,说一旦我们离开了德黑兰,家里的房子肯定会被新政府没收。如果我们再有个三长两短,就进退两难了。见到父亲那副难堪的样子,母亲的嘴,也软了。在煤油灯下,她泪汪汪地瞅着父亲,说如果父亲不肯走,她也不走了。”
“你母亲不是认识美国大使吗?怎么不去找他求情?”
“找啦。”她说。“我亲自陪母亲去的大使馆,在大门口,被美国空军陆战队穿着藏蓝制服头戴白色大盖帽的警卫给拦住了。母亲要求和大使见面,警卫说,只能递一个字条。母亲用英语写了一个条,要求美国政府为我们赴美提供方便。那个警卫给里面挂了电话,嘀咕了一阵子,后来说,让我们去美国驻罗马的签证处。”
你是说,意大利罗马的美国领事馆?”我诧异地问。
“嗯。”她哼了一声。“这可不是父亲胡诌,是自己亲耳听到的。我也开始觉得有点儿不靠谱。可是,大家都处于无奈。最后,父亲建议,我们兄弟姐妹四人走,他和母亲留在德黑兰照看家务。”
“那后来,你和哥哥姐姐一起……?”
“不是。”纳薇塔打断了我的话。“父亲建议我们四个人一起走,但是,为了稳妥起见,母亲说,还是我们分成两组,两个人一组为上策。她建议哥哥先走,然后,我和姐姐随后走。这样,有个接应。我死活不同意。和姐姐一起?她那张叽叽喳喳的嘴,能把我活活烦死。和她坐同一排飞机,真得给我气疯了,可我又不能从飞机上跳下去。最后,大哥和姐姐以旅游身份先去的罗马,我和二哥随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