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2-03-09 03:40:54

184、“皇帝”出焉

嬴政领导秦国吞并了六国之后，获得的是一个全新的世界。新世界就像一张空白的画布一样，摆在了嬴政的面前。此时此刻，三皇五帝、尧舜禹、春秋五霸的故事都已成陈迹，不再能给嬴政提供借鉴。大权在握的嬴政，正如握笔临宣的画师，将要率领他的臣民，孤独地来描绘一个新的世界。

这是前无古人的壮举，但是嬴政却无从下手，因为他胸中无竹。天下之主之于天下，正如哲学上的主体之于客体，有着相互依存的关系。如果不能定义客体，可先按定义主体，主体被定义之后，客体便随之成形。于是嬴政返诸己身，开始定义自己。

嬴政何许人也，需要定义自己吗？他的为人难道我们还不够了解？我们曾经看到的嬴政是一个命苦的孩子，是一个有为的青年人，是一个成功的中年人，需要的时候他既可以隐忍如龟，也可以爆发如虎，他可以谦恭到无以复加，也可以冷酷到不近人情，他愿意将信任给予任何出身不佳的人，也能够能将千头万绪的事情抽丝剥茧般捋出个头绪。他凭借自己极高的智商与情商克服了一个个的困难，接连击败了宫廷中的对手，朝中的对手，国内的对手以及天下的对手。

这样的人物一般会被人们看做是个合格的老大，有力的领导者，受人尊敬的当家人。嬴政会按照人们的心目中的形象来定义自己吗？

会的，当然会的，但并不仅仅限于这些。人们所看到的，只是嬴政的自我，而在自我之下还有本我——这是弗洛伊德说的。当嬴政能够在不受外界所迫的情况下，自由自在地定义自己时，那个本我占了出来。自我的光辉虽然闪耀，但天下之事还有什么比释放本我更能够称心快意呢？

那么，嬴政的本我是个什么样子呢？我可以非常负责地告诉大家，嬴政的本我的关键词是“唯我独尊”。

公元前221年，嬴政时年39岁，在过去的三十九年了，这份唯我独尊情节被嬴政小心翼翼地隐藏者，生存的环境不允许他表露出来，母后不允许，嫪毐不允许，吕不韦不允许，六国不允许。嬴政在自我层面适时地进行着妥协与让步，可如果有人触及他的本我，他还是会予以回击，当然这样的次数很少，比较重要的一次是在吕不韦主推《吕氏春秋》的时候。

话说当时秦国统一天下指日可待，吕不韦为了维护自己的地位，高调发布了《吕氏春秋》，其目的不外乎是想将《吕氏春秋》定为将来的治国纲要。面对《吕氏春秋》散发出的迷人光芒以及智识阶层的推崇，嬴政冷静地拒绝了。这其中的根本原因便在于《吕氏春秋》触犯了嬴政本我中的唯我独尊，嬴政所不能容忍《吕氏春秋》提出了一套脱离于君主之外的道德体系，而这种道德体系对君臣而言是对等的，也就是说君主可以用来约束大臣，大臣也可以用来约束君主。与此相比韩非的文章却要贴心的多。韩非的道德体系完全立足于君主自身，一切以君主的利益为转移，臣民完全位于从属和被支配的地位。因此，在《吕氏春秋》与《韩非子》之间，嬴政只会选择《韩非子》，绝无其他可能，因为这是本性使然。

当所有对手被踩在脚下的时候，当胜利果实攥在手中的时候，嬴政的本我中独尊情节也该爆发了，因此定义自我变成了唯我独尊情节的一次集中释放。

嬴政认为自己的功业超过了历史上所有的君主（当然这确实也是实情），过去加在人君身上的称号都已经配不上自己，于是授意大臣给自己上称号。

一日，嬴政颁布了诏书，书云：“异日韩王纳地效玺，请为籓臣，已而背约，与赵、魏合从叛秦，故兴兵诛之，虏其王。寡人以为善，庶几息兵革。赵王使其相李牧来约盟，故归其质子。已而背盟，反我太原，故兴兵诛之，得其王。赵公子嘉乃自立为代王，故举兵击灭之。魏王始约服入秦，已而与韩、赵谋袭秦，秦兵吏诛，遂破之。荆王献青阳以西，已而叛约，击我南郡，故发兵诛，得其王，遂定其荆地。燕王昏乱，其太子丹乃阴令荆轲为贼，兵吏诛，灭其国。齐王用后胜计，绝秦使，欲为乱，兵吏诛，虏其王，平齐地。寡人以眇眇之身，兴兵诛暴乱，赖宗庙之灵，六王咸伏其辜，天下大定。今名号不更，无以称成功，传后世。其议帝号。”

寥寥数百字，嬴政的唯我独尊表露无疑。嬴政似乎并不认为自己与六国君主地位齐平，在他看来，自己是主，而六国是仆，自己是上，六国是下，秦国消灭六国是主人教训仆人，上位教训下位，，不但有利，而且有理，道德和正义完全在秦国这一边。谈及个人功勋，嬴政也是志得意满，“寡人以眇眇之身，兴兵诛暴乱，赖宗庙之灵，六王咸伏其辜，天下大定。”这语气透露出来的意思是在向天下表明自己是被上天选中的那个人。嬴政对自己的艰难出身引以为豪，对自己完成的壮举深表满意，对自己行为的正当性不容置疑，他对自己应该得到的尊贵称号都慨然领受。

群臣领命之后，开始转动脑筋，发起议论，最后丞相王绾，御史大夫冯劫，廷尉李斯等朝廷重臣代表群臣给嬴政上了一个提议：“昔者五帝地方千里，然其诸侯或朝或否，天子不能制。今陛下兴义兵，诛残贼，平定天下，海内为郡县，法令由一统，自上古以来未尝有，五帝所不及。臣等谨与博士议曰：‘秦古神话中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而泰皇最贵。’臣等昧死上尊号，王为‘泰皇’。命为‘制’，令为‘诏’，天子自称曰‘朕’。”

泰皇虽然最贵，但仍不过是大臣从历史中找来的参照物，嬴政并不满意，他的本意是要在名号上超越所有前代人君，于是去“泰”，著“皇”，自号“皇帝”。单是“皇”和“帝”都已经是­‍­​‍古​‎代​‍​‍最尊贵的称号了，而嬴政却是将它们组合在了一起。至于别的“制”，“诏”“朕”等提议，嬴政点头通过，此后这些先前可以为一般人所用的字眼，此后都变成了皇帝专用。

在嬴政本我的世界里，皇帝的称号拔高了唯我独尊，但传统中的谥法制度却让嬴政生厌，随后，嬴政又发下一部诏令：“朕闻太古有号毋谥，中古有号，死而以行为谥。如此，则子议父，臣议君也，甚无谓，朕弗取焉。自今已来，除谥法。朕为始皇帝。后世以计数，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

由找诏令内容可知，秦始皇废弃谥法制度的初衷与拒绝《吕氏春秋》同出一辙，都是要保证君主占领道德的制高点，不允许在君主之外还有别的道德体系和价值观念，在这一前提下，子议父，臣议君自然是不允许的。

“皇帝”的出炉虽然与秦始皇个人关系极大，但秦始皇并没有想到他发明的皇帝称号并不仅仅是为了自己，甚至也不仅仅为了秦国，而是中华文明发展到了这一阶段的必然产物，貌似人为，实乃天授。

秦朝之后的朝代虽然推翻了秦朝的治国理念，并且将秦始皇树立为皇帝中的反面教材，但是秦始皇所发明的皇帝称号却一直保留了下来，这个观念像是一种魔力，在中国的文明中不断膨胀，像一个黑洞一样不断吸收着社会的一切力量，直至于无可再吸，成为恶性肿瘤。因此有人说，中国过去两千年的主要特征不是封建，而是皇权专制，孔子代我答道：“吾与点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