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曼看毛虫乱蹦乱踢,正看得有劲,一见有人来打岔,心里就有了气。不过他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什么话呢,里奇斯?一只小虫,也值得大惊小怪的?”里奇斯叹了口气说:“真格的,小虫虽是小虫,它爬它的,又没碍着你啦。”怀曼转过脸去对戈尔斯坦说:“看咱们的传教士为了条小虫动起感情来了。”他挖苦地笑了两声,又接着说:“我伤害了上帝创造的生灵,是不?”
戈尔斯坦耸耸肩膀,和和气气地说:“各人有各人的看法嘛。”
里奇斯倔强地低下了头。“我是听《圣经》上怎么说就怎么办,你取笑不到我的头上。”
怀曼问他:“肉你吃吧?”怀曼说话占了上风,心里得意,因为平日他在班里总觉得低人一等。“请问《圣经》上哪里说过肉可以吃、小虫却不可以弄死?”“肉跟小虫不一样。小虫总不见得可以吃吧?”
怀曼在毛虫身上撒了一撮泥土,看毛虫从泥土里挣扎出来。他说:“我看你杀上个把日本人恐怕倒又觉得无所谓了。”
“那可是邪教徒,”里奇斯说。
“对不起,我说一句,”戈尔斯坦说,“你这话恐怕不一定对。几个月前我正好看到了一篇文章,里面说日本的基督教徒就有十万以上。”
里奇斯摇了摇头,说;“是基督教徒的话我决不肯杀一个。”
“可你不杀能行吗,”怀曼说。“怎么,你还不承认你错了?”
“上帝会保佑的,我的枪弹准打不中基督教徒,”里奇斯还是倔强地说。“嗨--!”
“我就相信是这样的,”里奇斯说。实际上他早已心烦意乱。那痛得直扭的毛虫,使他想起了日军渡河失败后第二天天一亮见到的那遗尸遍地的情景。他本来总觉得那些死人跟他父亲农场上死掉的牲口也差不了多少,心想这些日本人都是邪教徒嘛。可是现在听戈尔斯坦这么一说,他倒弄糊涂了。在他的心目中十万可是一个很大的数字。十万人,至少总也有日本人口的一半吧,这么说,他见到的满河死人,其中肯定有些是基督教徒咯。他默默地想了一会儿,终于就想通了。在他看来问题其实也简单得很。
他就问怀曼:“你相信不相信人有灵魂?”
“我说不上。灵魂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里奇斯好笑起来。“真格的,亏你还自以为懂事呢,我看你实在高明得有限。一个人死了以后,那脱离了躯壳、上了天堂的,就是灵魂。我们见到河里的死人模样儿那么可怕,原因就在这里,就因为那已经不是从前的人了。关键就在灵魂:他们的灵魂已经离开躯壳了。”
“鬼才弄得明白,”怀曼嘴上虽这么说,心下却有豁然开朗之感。
这时那毛虫被压在他撒下的最后一把泥土下,已经奄奄一息了。
那天晚上威尔逊在当班放哨的时候,独自一人把剩下的一壶酒偷偷喝了个精光。这一来他就又有点醺醺然了,心里那股按捺不住的劲头又来了。他坐在工事边上,心情烦躁地瞅着铁丝网外,隔不了几分钟就要挪动一下身子。脑袋老是东倒西歪,眼皮沉得简直撑不开。铁丝网外约十五码处有棵矮树,叫他看得很惹气。那矮树投下一片浓影,一直伸到了丛林里,这样就把前边的警戒区域遮黑了一大块。他愈看愈恼火,心里嘀咕:该死的树,你想给日本人打掩护是不是?他使劲把头一摇。天杀的日本佬,别想有一个溜到我的鼻子底下来!
他爬出工事,往外走了几步。腿有点晃呢,心里越发着恼了。他就重又在工事里坐下,盯着那棵矮树瞧,心里说:“混蛋,谁让你长在那儿的?”眼睛一闭,头里就晕得厉害,嘴里又腻味得难受。心里想:眼前摆着这么棵瘟树,值班放哨连个瞌睡也打不成了!他叹了口气,抓起机枪来把枪栓拉一拉再推上去,目光就顺着枪管,瞄准了那棵矮树的底部。“我就不许你长在那儿!”他咕哝了一声,就把扳机一扣。枪把一阵猛烈的跳动,长长一连串子丨弹丨吐了出去。打完一看,那树还是昂然不动,他气得又抓起机枪一梭子打出去。
班里的弟兄就睡在他背后十来码处,这一阵机枪声可把他们给吓坏了。仿佛人群里打下一个带电的霹雳,他们都猛地给震醒了过来,吓得先是把脑袋尽往泥地里钻,钻不下去又翻身爬起,两膝跪地。他们不知道那是威尔逊开的枪,只当又是日本人打来了。这似睡非睡、说醒未醒的几秒钟,才真叫难受,各人的脑子里就有各种各样的想头、各种各样的心事:
戈尔斯坦只当自己在当班放哨,糊里糊涂睡着了。他急得什么似的,连连悄声分辩:“我没有睡着呀,我闭着眼是为了哄哄日本人的呀,我没有在打盹呀,真的没有在打盹呀。”
马丁内兹哭出来了:“我把牙齿归还,我保证一定把牙齿归还。”
怀曼梦见自己一松手把反坦克炮给摔了,他说:“这实在怪不得我呀。是戈尔斯坦放手的呀。”他正觉得于心有愧,却一睁眼醒了过来,一醒过来就什么都忘了。雷德是趴着睡的,他还以为是那个亮出刺刀的日本兵在向他开枪呢。“打吧,你这个狗娘养的,你这个狗娘养的,”他嘴里一个劲儿嘟哝。
加拉赫心里想的是:这帮家伙,就是不肯放过我!
克洛夫特却只当日军在渡河进攻,自己则似乎被捆住了手脚坐在机枪旁,一时吓得动弹不得。第二阵枪声一响,手脚似乎就松开了,他就大吼一声:“看你们敢来抓我!”脸上汗水都渗了出来,身子早已不知不觉贴着地面向威尔逊的机枪工事爬去。他放开了喉咙大叫:“弟兄们,快上来,都快上来!”他依然迷迷糊糊的,弄不清这到底是在河边还是在哪儿。
威尔逊又开火了,克洛夫特这才发觉打枪的原来是他,不是日本人呢。他很快就醒悟了过来:他们并不在河边,这里是二营营地。他跳进威尔逊的工事,一拉他的胳臂:“你在打什么呀?”克洛夫特直到这时才算完全清醒。
威尔逊说:“我打着啦。我把那劳什子干掉啦。”
“什么劳什子?”克洛夫特小声问。
“那棵树呀。”威尔逊用手一指:“在那边。把我的视线都挡住了,真叫我急死啦。”
班里的其他弟兄也都小心翼翼地向他们爬了过来。克洛夫特间威尔逊:“你没听见有日本人?”
“没有呀,”威尔逊说。“我要是看到有日本人的话也就不用机枪打啦,我就用步枪打啦。你总不见得要我把阵地暴露给日本鬼子吧?”
克洛夫特虽然极力克制,还是气得七窍生烟。尽管威尔逊比他个儿大得多,他还是抓住了威尔逊的双肩一顿猛摇。他说话嗓音都沙哑了:“威尔逊呀威尔逊,你今后要是再敢开这样的玩笑,我就把你亲手崩了,决饶不了你!决饶不了你!我……”他激动得浑身乱颤,说不下去了。于是就回头对爬来的弟兄喊了一声:“都回去吧。没有情况,是个误会。”
“谁打的枪?”有人悄声问。
“都给我回去!”克洛夫特下命令了。
他这又扭过头来对威尔逊说:“你居然开这样的玩笑!你呀,从今以后就只能招我的讨厌!”说完就爬出工事,回去朝毯子里一钻。他感觉得到自己的手还在那里哆嗦。
威尔逊倒弄糊涂了。心里不住地嘀咕:克洛夫特一下午都是笑笑闹闹的,真不懂他怎么一下子又发了火。什么大不了的事,就值得这样失惊打怪的?他想想倒好笑了起来,可是一想到克洛夫特把他这样狠命乱摇,他又生了气。心里思量:我跟他虽说是老交情了,可他对我也不能这样动手动脚啊。下次再要跟我来这一套,我就给他两拳头尝尝。想到这里他就闷闷不乐地打住了,抬起眼来望着铁丝网外。那棵矮树已经齐根削掉,前面一带看得倒也清清楚楚。早就该这么办了--他心里想。克洛夫特这一发火,使他总觉得十分不快。打了几发机枪,有什么了不得的。他忽然想起,这一下大概满营地的人都惊醒过来了,正竖起了耳朵紧张地听着呢。威尔逊叹了口气:也真是,我只要一喝醉,没趣的事儿就特别多……想着想着,自己也忍不住暗暗笑了出来。
第二天早上,一班人就回到了师部和直属连所在的营地。他们离队外出,算来已有七天八夜了。
飞回到过去:
雷德·梵尔生
四海为家的流浪汉
他从头到脚处处都有一种瘦骨磷峋的味道。六英尺多的身高,体重却还不到一百五十磅。他侧面的轮廓看去就是圆乎乎一个大鼻子,加上一张尖下巴长脸,其他便几乎什么也没有了。这样的鼻子配上这样的脸型,使他的面容老象带着一副愤激、火冒的神气。他的表情看去似乎极为傲慢,可是仔细看看那对疲乏的眼睛,虽说蓝得叫人不大好受,却是那样的沉静,甘自孤零零的困居在一大堆皱纹和雀斑之中。举目四望,总是望不到天边。视野始终越不出那绕镇的山峦,越不出那年久翘曲的矿工的木板房,越不出那矿上井架的顶尖。山谷里厚厚地积着一层蒙大拿山地的淡褐色的泥土。不过你要知道,这里一切都是属于公司的。公司很久以前就把轨道铺进了山谷,打起了矿井,造起了矿工的木板房,开起了公司专营商店,甚至还给矿工们盖了一座教堂。从此这个矿镇就等于成了一条传送带。矿井里付出的工资,通过这条传送带,最后又都流进了公司的腰包。在公司开设的酒店里喝两杯啦,买吃的买穿的啦,再把房租一付,就什么也不剩了。人们的天地,到矿井的罐笼便是尽头了。
这些,雷德很早就都懂得了。他爸爸在井下的爆炸事故中丧了命,他不懂得这些又能懂些什么呢?有些规矩可是谁也拗不过的,例如在矿镇上就有这么一条:做爸爸的遭到了不幸,还没成家的最大的儿子就得挑起全家生活的担子。一九二五年雷德虽然才只十三岁,可是别家矿工的儿子还不及他大呢,也有在井下干活的了。矿工们耸了耸肩膀。他家的男人现在就数他最大了,还说什么呢。
他十四岁上就已经会使风钻了。一个孩子能干上这样的活儿,挣得也不算少了,可是矿井底下巷道尽头,是个身子都站不直的地方。连孩子于起活来都得弯着腰呢,前一批矿车装剩的煤块落得满地都是,踩在中间腿摇脚晃。热是不用说的了,而且还潮得厉害,矿工们帽上的灯光转眼就都消失在黑沉沉的巷道里。风钻无比沉重,孩子要使这大家伙就得拿胸脯从后头顶住,用尽全身力气紧紧抓住把手,就在这样的姿势下,把狂震乱颤的钢钎一点一点打进岩层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