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卷起血色雪沫,一时将空中降雪染成了粉色,竟然很美。 现场一片寂静,很久的时间里,只能听到呼啸风声,和树枝承不住雪重折断的声音。 有人手脚发抖,有人牙齿打颤,不是冻的,是怕的。 红色披风少年整个都愣住了。 这是……怎么回事? 四皇子能力极强,御人极严,擅用重典,唯有一样,他脾性不好,受不得气,偏近来被大皇子压制的狠,今天又被皇上叫进宫劈头盖脸斥了一顿,正是心火丛生,难以压抑之时,正是他们这群人表现的机会。 朝廷大事,该由他们长辈辅佐,这点子小事,他们向来在行。 不过找个由头让四皇子出个气罢了,能有多难?往日也不是没干过。普通百姓家里,年轻人还知道彩衣娱亲,扮个丑哄长辈开心,四皇子可是国内举足轻重的尊贵之人,看人出个丑发个气怎么了?能被选上就是荣幸! 比如眼前这个小质子,白的像鬼,瘦的像竹竿,被国家和亲爹放弃,落魄到这境地,本就是被人欺负的料,竟然还能从容优雅的笑,真是让人看着不顺眼。 掌了半国权势的四皇子,还常有事绊,身不由己,一个小质子凭什么? 狭路相逢,竟然精气神比四皇子都好,这不是找抽么! 几日前,他曾在街上遇到过这小质子,眼睛红红,鼻头红红,哭的跟兔子似的,直让人泛恶心,没一点男人样,却生生引走了醉红楼妙蕊姑娘的视线。妙蕊姑娘多难见,抱着千两银票都见不到个背影,他好不容易碰到一回,竟因这小子,未能入佳人的眼! 旧恨加上时机,他正好想出头表现表现,且这小白兔德性,一看就是四皇子不待见的类型,谁知这小白兔不是软绵绵的小白兔,是个硬茬子!牙尖嘴厉,半点亏不吃,四皇子心火不但没发出来,还越发旺盛,这都杀人了! 真是一点都没瞧出来…… 小白兔,不,周尧注意到了红衣少年的注视,冲他咧开嘴,露出乖巧一笑,一口小牙在大雪映衬下,白的闪人眼! 不知怎么的,红衣少年打了个颤。 前番……他大概是瞎了眼,这个小质子,不容小觑啊! 四皇子慢条斯理的用帕子擦着手,声音略沉:“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蠢?” 他说这话时眸色低垂看着手,没看任何人,但所有人都知道,这话,是对周尧说的。 众人默契的退了一小步。 周尧略有所思。 楚熠一言不合就杀人,杀的还是身后小团伙之人,如此辣手,却未引来众人惊呼慌乱,可见,不是常干这种事,就是有足够的信心把握,接下来的场面能控制住。 他以言语相激,试探楚熠,楚熠也在试探他。 短短时间,楚熠在他面前表现出诸如狠辣,暴戾,翻脸不认人等特点,极为放肆,且无半点容人之量,细致里,又有文章隐意……能放纵性格,还能控制形势,这皇子,绝对不是傻的! “哪里哪里,”周尧微微笑着,长眉入鬓,酒窝隐现,一如既往的乖巧,“前番之言,只论表面,蠢的是事,而非人。谁都不是一日长大的,底下人如何,可能为良才,相信四皇子自有调|教之法。” 楚熠将擦过手的帕子随手丢下,往周尧的方向走了几步,直到彼此距离很近,有足够的压迫感,方才眉目厉厉,声音森凉的开口:“所以,你这大周质子,是不是管的太宽了些?” 言下之意,他的人,自有他管教,轮不到周尧插手! 楚国地界上,楚国极有权势的皇子,如此放话,是一种强势的表态,足够威胁。 可这位四皇子,手够辣,人够狂,走路带风,杀人不眨眼,看起来相当□□,见到他怼身边人,不高兴正常,生气要治人也正常,可只打雷不下雨……就不正常了。 这是另一种方式的说明,楚熠对周尧感兴趣。 不感兴趣,哪来这么多废话?哪来这么多时间跟不入流的人耗?当场就发作了。没收拾周尧,没动手要杀……现在不想杀,只那么要周尧应对合宜,以后,便也不会想杀。 感觉到自己小命得保,周尧心内松了口气。 这位四皇子,果然注意过他。 要么,是他曾做过什么吸引了楚熠的注意,要么,就是楚熠有什么特殊原因,关注过他,心里有什么旁的打算。 若为前者,只是有过什么接触,楚熠大抵不会卖他什么面子,他在楚熠这里也没有面子,能让楚熠为他破例……后者的可能性要大些。 可他身上,有什么特殊的不得了的特质,让楚熠惦记? 他不知道。 一点头绪都没有。 但不管怎样,这一场闹剧,并非愚蠢的顺势而为,而是早有心思! 眼下,性命是没问题,若想全身而退,也没那么简单,惹了权势滔天,脾性难辨的楚熠,不被记恨吃点亏,不可能。 事情既然已经如此,不如再闹大点? 周尧决定再探楚熠的底线,也好知道自己在对方那里的份量。 “四皇子此言差矣,”他像丝毫感受不到楚熠带来的压力似的,也往前走了一步,微笑从容,“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楚国再大,再能称帝,却也仍是诸侯国,大周才是当之无愧的天下之主,你楚国四皇子的事,别人管不得,我这大周二皇子说两句,好像并不出格?” 感谢数年徜徉书海,感谢死前几年同封姜各种斗智斗勇耍花枪,而今他别的不行,审时度势,蹬鼻子上脸最为在行。什么时候必须保持尊严,怎样骄傲的活,什么时候可以虚张声势,他门清。 方才的起哄团呆若木鸡,定定看着笑容乖巧的周尧,仿佛见了鬼。 这小质子……是真心不想活了吧? 刚刚还承认大周不行,不用谁粉饰太平,现在就抖起来,趾高气昂的呛人,是生怕四皇子不杀了他么! 楚熠眯眼:“你很有胆,很会挑衅。” 周尧微笑:“四皇子客气,论这个,我还差的远,着实比不上贵属。” 楚熠目光微斜,冷嗤出声:“看来大周二皇子对我这几位手下怨念颇深,要不要本皇子替他们道个歉赔个礼?” 周尧:“这般行事该是正理,但太麻烦,他们拜了我,我还要回个赏,这边上也没什么正经坐的地方――还是算了。” 楚熠看着鼻头冻的通红,脖颈却挺的直直,仿佛理所当然,没有一丝瑟缩的周尧,唇角一掀,笑了。 “但愿哪日你横死人前时,也能这般得意。” “这种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就不劳四皇子费心惦记了。” 周尧这般嚣张,楚熠也没正经生气。 他目光下移,定在周尧腰间:“这块玉佩,不错。” 周尧随着他的视线,看到自己腰间的玉佩,普通的透雕五蝠如意云纹,普通的圆形,甚至连质地,都很普通,不错在哪里?以楚熠地位,问这个,肯定不是喜欢,想要。 一时间,周尧想不出更多牵扯,本着最不出错的方式,答道:“不过家人送的朴拙东西,没什么特殊,四皇子想要,大概随处都有。” 看今日这架式,楚熠大约不会轻易放过他,紧紧松松的,不知道在玩什么手段,这一关,恐怕不是那么好过,要耗一耗。 周尧不怕耗,而今重生,他最多的就是时间,可眼下不行,时间有点紧…… 正想着,湖边远处,出现了一个人影。 周尧眼瞳倏然收缩,不行,不能再等了! 他开始思考,怎样才能快速解脱…… 他刚刚观察到,四皇子身上酒味很重。楚熠喝了酒,却没醉,气势汹汹,身上那股火气,只要离近点都能感受到。他现在再傻,也明白了,他这是撞枪口上了,这群起哄团指着欺负他图个乐,让楚熠灭火呢。 能让楚熠受气的,在这楚国,不多,不是皇上,就是大皇子。 可这些,同他现在处境没关系。 他眉头微蹙,看着楚熠身后这一队人。 起哄团人数不少,护卫力量更是重,几乎是起哄团的两倍。 据他所知,今日宴席所在地,乃是皇室成员专用,周遭护卫力量严密,安全保证,既然如此,楚熠为何还带了这么多人? 怕被行刺? 不,若真提前得了信,知道会有人行刺,起意提防,身边不会带这么多废物。 准备干什么大事? 什么重要大事,需要纨绔加入?在他看来,这群纨绔,大约是楚熠身边得用之人的子侄,政事之外,刻意送到楚熠身边混个脸熟,如此相聚的机会不多,成长的路也还长,不可能会被交付什么大事。 想了几个可能,都一一被推翻,周尧看着楚熠身上华光闪闪的衣服,上上下下贵重配饰,突然有了个想法。 这么大手笔,不是故意下了诱局引人来偷,就是真丢了什么东西! 到底是不是,试一试就知道了。 “说起来,到底成了质子,不同以往,连贼人都要来特别光顾,”周尧笑意一收,眼皮一垂,摸着腰间玉佩长长叹气,颇有几分失意落寞,“这小东西,刚刚差点被人顺走了。” 这个话题果然引起了楚熠注意,他没有继续端着,让别人替他说话,而是直接问出了声:“哦,是么?在哪里,怎么回事?” 语气再云淡风轻,姿态也已表明了一切。 这丢东西,果然敏感!今日这宴席里,有贼! 周尧的东西自然没丢过,但他会编啊:“就在方才,我一时贪杯,多饮了两盅,似睡非睡的趴在桌上,突然腰间一凉,接着一只藤球飞过桌角――” “我一时紧张,手正好垂下去,刚刚好碰到了腰间,阴差阳错的,留住了玉佩……” “这玉佩虽不贵重,却是家人所赠,能不丢最好。遗憾的是,大雪漫天,贼人下手极熟,一回头,已看不到对方,茫茫大雪里只留一个白影,看不出男女老少。” 半真半假这么一编,不会有人怀疑他说谎,至于白影……这大雪天,谁出去不是一身白?楚熠身边那红袍少年,在雪地里站了会儿,整个袍子也变白了! 顺着这话题,周尧继续发挥:“贵国贼是不是多了点?这都敢偷到皇家宴席了,怎么也不治理?四皇子今日有暇,想来这件事交给贵国大皇子负责了?” 他搭手看了眼天色,嘴里吐出一团白汽:“这天寒大雪,利于贼人掩饰身形,却也利于留下痕迹让人追捕,看来贵国大皇子又要立功了。” 这几乎是最直白的提醒了。 大皇子都要立功了,你四皇子还老神在在的为难调戏一个小质子,是不是有点蠢? 楚熠看周尧的目光更深了。 “三日后酉时,你来王府找我。” 楚熠也知道这不是时机,放下话,就带着身后一群人走了。 那具被杀的尸体,自然也早被清理了。 周尧紧了紧身上披风,意图抵御寒冷,虽然这并没有什么用。 他怀疑,刚刚那个人,楚熠早就想杀了,撞到自己,觉得是个试探机会,就一并了。 他的手落在腰上玉佩,冰凉刺骨。 楚熠……到底想干什么? 酉时,已是晚间。 这含糊的,略带暧昧的态度,楚熠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 躲得过今日,避不过明天,这三日之约,怕会是个大|麻烦。 不过……今番应对,扛过麻烦,也不是那么难么。 紧张尽去,双手松开,周尧绽出了大大的笑脸。 与之前假乖不同,这个笑,沁入眼底,让整张脸都欢快鲜活了起来,十分灵动。 第一次呢…… 他对能引起皇家注意的贼有些感兴趣,很想知道皇家是不是丢了什么宝贝,可眼下,是没时间了,他看着远处模模糊糊的身影,提起袍角就朝前跑去! 雪幕里穿行,风声过耳,树枝颤动,距离越来越近……他终于看到了湖边的身影,娇小玲珑,披着白狡猾毛大氅,裙角翻起一抹绯色,是个姑娘! 姑娘…… 周尧仔细回想,终于想起来,没错,这天死的,就是个姑娘!还是个皇亲国戚! 应该就是她了。 当时的消息好像是,这姑娘是自杀的。 周尧定睛看了看,这姑娘梳着闺阁发式,还未嫁人,该是父母疼爱,无忧无虑的年纪,为何要自杀? 时间容不得他多想,担心姑娘情绪激动,再好心办了坏事,他没出声喊,溜着边,藏在树丛里,一点一点的,朝那姑娘靠近。 眼看着马上走出树丛,能接触到姑娘了,视野里突然间多出一个人。 这人颜色倒是不起眼,穿着白衣裳,可他蒙着面! 脚尖轻轻一点,就来到了姑娘身边,一边捂住了姑娘的嘴,一边把人往湖心揽。 而那湖心,有个凿开的冰洞! 周尧立刻明白,这姑娘有难! 显然上辈子也是,她并非自杀,而是死于歹人之手! 可这歹人会武功,还会飞,眨眼时间溜到了湖中心,这救命的事,好像很难…… 想想悲惨的上辈子,想想接下来各种灾难性的麻烦,周尧缓缓垂下头。 已经赶到这时候,再难,也得硬着头皮干! 他目光扫着周遭,抄起了一块板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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