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景远门东南方的马场,今日格外的热闹。
西南有乱,朝中能战者甚少,皇帝将昔日军中旧部全部召回归京。今日马场上不乏世家公子和将门之后,满朝文武心里都清楚,皇上这是要点将了。
当今圣上风华正茂,看这架势是要亲赴西南,坐镇军中了。
江起云坐在观赏席上,一手揽着齐煜,一手拿着糕点喂他。一双眼睛一直追逐着身穿玄色劲装的齐朗。
齐朗的乌骓马前几日马腿受了伤,此时正在马场的围栏外圈着,江起云把孩子交给芙兮,由阿青扶着走下了观赏席,想看看乌骓的伤势如何。
两人正待走近马槽,却看到两个年轻公子指着齐煜的方向,似乎在谈论些什么。
江起云停下脚步,也拉住了阿青,站在原地静静听着。
“那孩子便是赐了封号的昭明太子吧?”
“自小便万千荣宠,也不知长大后会娇惯成什么样子?”
“黄口小儿年幼无知,何德何能被立为太子?”
“谁说不是呢?一出生便立了太子,凭得什么?”
那两人言语间尽是嘲讽,江起云听着心里不悦,他的孩子怎能容别人诋毁,于是从围栏后缓缓走出来,沉声说道:“就凭他是我江起云的儿子。昭明是皇上长子,他的父君是大齐的君后,既嫡又长,如何当不得太子?”
江起云将“嫡”字咬的极重,这两人是辅国将军家的两位公子,皆是庶子。
二人看到眼前来人,皆是胆战心惊,下跪行礼,又听到他说嫡庶之分,顿时满脸涨红。
江起云看着跪在脚下的二人,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尔等若再妄议皇家之事,本宫绝不轻饶。”
言罢,便带着阿青转身离开。
江起云回到观赏席上,将齐煜抱在了怀里,心中默念着,我的儿子如此聪慧,将来必定也是个好皇帝。
“舅舅!爹爹…舅舅!”
齐煜指着前方走来的江起山,又喊又叫。
江起山来到他们Fu-Zi跟前,将齐煜接了过来,“许久不见你们,太子又沉了不少。”
“小孩子嘛,长的很快的。”江起云帮江起山倒了杯茶,递给了他,“倒是大哥,何时成婚?大哥眼高于顶,不知什么样的人才能入得了你的眼?”
“快别说了,爹娘都要逼死大哥了。”江起山满脸苦笑,“还是等我从西南回来再说吧。”
“大哥又是主将?不知皇上定了谁为主帅?”江起云不懂朝政,对这些事向来不甚了解。
“皇上要御驾亲征,亲自挂帅。”江起山有些不解,“他没有告诉你吗?”
“西南局势当真如此危急?他从未提起过。”江起云脸上血色褪尽,声音有些颤抖,险些要坐不住。
江起山一手扶住了他的后腰,让他坐的稳一些,“你当心点,肚子里还有孩子呢。你且放心吧,皇上此行,势在必得。”
“大哥,我不懂朝堂上的事,你实话告诉我,现在是不是真的到了千钧一发的时候?皇上他是不是不去不行了?”江起云想着这段日子以来,齐朗总是早出晚归,每晚回来后都满身疲惫,心里担心的很。
“外族侵我西南边界,似是有西辽暗中支援。来势凶猛,烧杀抢掠,扰的边城百姓难安。”江起山眉头拧成了川字,狠狠地叹了一口气,又继续说道:“镇守的安远军损失惨重,安远军主帅怕安家军全军覆没,于是便消极应战,为一己之私,弃百姓于不顾。”
瞒人之事弗为,害人之心弗存,有益国家之事虽死弗避。江家人誓死尽忠卫国,若是需要,必身先士卒。
江起云虽被娇养着长大,但也是受着江家祖训规戒的,此刻他神色有些凝重,“常思奋不顾身,而殉国家之急。大哥为国为民,是真英雄。”
“阿朗坐镇军中,方能稳定军心,鼓舞士气。也好让边城百姓知道,朝廷并未放弃他们。”江起云口中念念有词,痴痴的看着马场上挽弓射箭的人,正是英姿勃发的年纪。
尤记起,那日齐朗讲起昔日军中之事,整个人都笼着一层光芒。横戈跃马,驰骋沙场,道不尽的壮志豪情。
阿朗应该是展翅的雄鹰,驰于云霄之上,而不是被困在四角的皇城里。
文治武功,是一个皇帝最大的追求。
他的阿朗,该当如此。
只是江起云却从未想过,他也本该是在云端上的人,不也一样被困在寂寞的深宫,一日一日的守着交泰殿,等着一个人吗?
“爹爹,要父皇…骑马…爹爹”齐煜的声音打断了江起云的神思,原来齐朗下了马,正站在靶心前方射箭。
“好,爹爹抱你去找父皇。”江起云抱过来齐煜,吃力的撑着腰想要站起来。
江起山赶快将他搀了起来,“起云你行吗?孩子给我抱吧。”
“不用,我能行。”江起云抱着齐煜下了台阶,朝着齐朗的方向走去,阿青紧紧的在后面跟着。
江起山看着他已经五个月的臃肿腰身,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生怕他摔了跟头。
齐朗左手执弓,右手挽箭,正聚精会神的看着红色靶心,眼角余光瞄到起云过来,唇角勾起一抹笑意。
飕的一声,三只羽箭齐发,不偏不倚,正中靶心。
“陛下神武不凡,好生厉害!”一旁身着蓝色劲装的少年拍着手大声称赞,这小公子是卫将军家的小儿子。
“卫将军沉默寡言,怎么生出了你这么个爱拍马屁的儿子。”齐朗笑着将弓箭丢给侍卫,朝江起云走过去。
人还未到跟前,手已经先伸了出去,“马场上人多,你看看你的肚子,还抱着孩子乱跑。若是有人冲撞了你,那可如何是好?”
齐朗将孩子接过来,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揽住了江起云的腰。
“煜儿看他父皇神武不凡,闹着要找你呢。”江起云说话间,看了看不远处的蓝衣少年。
“哈哈,起云何时也会挪喻人了?”齐朗笑出了声,他的起云这是吃醋了吗?
“父皇,骑马…”齐煜趴在齐朗肩膀上,指着远处的一匹枣红马,流出的口水沾湿了他父皇的半个肩头。
“刚才一直喊呢,这会儿看见马又想起来了。”江起云拿着锦帕给他擦了口水,又一脸嫌弃的说,“你儿子口水真多,擦都擦不干净。”
“我儿子长牙呢,我带煜儿去骑马,你在这不要乱跑,等我们回来。”齐朗让人牵了马过来,抱着儿子翻身上了马,“我们走了!”
“你小心点,别摔了孩子。”江起云揉着腰,伸手摸了摸肚子,“等你出来了,让父皇也带你骑马,好不好?”
肚子里的小家伙动了动,似乎是在回应,江起云欣喜不已。
皇帝抱着小太子纵马驰骋在马场上,引得众人纷纷围观。
齐朗看着胸前的齐煜,第一次在马背上竟然没有丝毫怯意,心中颇为自得,不愧是我的儿子。
围着马场跑足了两圈,快要到江起云跟前时,齐煜在马背上挥着手,大声喊着,“爹爹!爹爹!”
江起云听到他的喊声,笑着朝他们的方向挥了挥手。
齐朗看着前方的人,笑容瞬间凝固,突然变了脸色,声嘶力竭的喊了一声,
“起云——!”
江起云还未反应过来,人已经被扑倒在了地上,只是本能的伸手护住了肚子。阿青伏在他的身上,背上压着倒下来的兵器架子。
马场上的侍卫和宫人全都涌了过来,兵器架被挪开,阿青头上全都是血。江起云觉得天旋地转,呼吸困难,耳边的声音嘈杂,肚子里躁动不已。
直到落入一个熟悉的怀抱,他才艰难的开了口,“阿青…”
“起云!你怎么样了?哪里疼吗?”齐朗抱着他不敢乱动,只能焦急的询问着。
“阿青呢…”江起云在齐朗怀中,声音微弱。
“阿青被送去医治了,你别担心。”齐朗抱起他,想将他放在御撵上。
“啊…阿朗…孩子动的厉害,踢的我好疼…”江起云蜷在齐朗怀中,用手捂着肚子。
齐朗看着他衣袍下颤动不止的肚子,不由得一阵心惊,这孩子一定在使劲浑身力气的拳打脚踢着。
“啊…嗯…”江起云咬着下唇,忍不住低声闷哼起来。
“起云,别怕,阿朗在呢,不会有事的。”齐朗一手托着他的腰侧,一手捋着他颤动的肚子,又冲苏福喊道,“快去找王太医,让他在交泰殿侯着!”
“小家伙…你别怕,已经没事了,不要再动了…”江起云用手抚着肚子,轻轻的安抚着,受不了的哭了出来,“阿朗…一定是吓到了他…我好疼…”
“没事没事,起云别哭,我这就带你回去,很快就不疼了。”齐朗安慰着他,尽量小心的抱着他坐在了御撵上,江起云忍着腹中躁动,抽泣着躺在齐朗的怀里。
待回到交泰殿,齐朗将人安置在柔软的丝绸绣榻上,江起云许是折腾累了,闭着眼睛睡了过去。
王太医早就在交泰殿里候着了,看着江起云并未流血,顿时放心了不少。
“怎么样了?回来的路上难受的厉害。”齐朗坐在床前,紧张的手足无措。
“陛下不必担心,只是动了胎气,胎儿动的厉害。他身子弱,又受了惊,有些禁不住。”
王太医开了方子,让人去煎药。又让齐朗帮江起云翻个身,检查他身上还有没有其他的伤。
“这段日子,最好卧床静养。上次小产伤了根基,要想孩子稳稳的,可千万不能再磕着碰着了。”
“嗯,朕会让宫人看好他。这一次,不会再出事了。”
“正月里骤然小产,还不到半年又有了身孕,实在是伤身,今后一定要小心仔细的照料。”
王太医话音未落,便看到江起云慢慢睁开了眼睛,没敢再说下去,跟齐朗告退出了交泰殿。
江起云并未睡熟,迷迷糊糊的将他们的话全都听到了耳朵里。他浑身一颤,觉得遍体生寒,木然的揉着眼睛问道:“阿朗,你们在说什么?”
“起云,你醒了,肚子还难受吗?”齐朗看他醒了,将他鬓角的发丝别到耳后。
又端起一旁的茶水,用银匙送到了他的嘴边,“喝口水润润嗓子。”
江起云一手撑着床坐了起来,躲开了齐朗手中的茶盏,声音有气无力,“你到底瞒了我什么事?”
齐朗将茶盏放在小案上,看着他良久无言,最后揽过他的肩头,将他拥在了怀里。
“你说啊…你说啊…你哑巴了吗?”江起云的眼泪滚滚落下,双手无力的推搡着胸前的人,头上的锦带滑落,发丝凌乱的散在胸前,脸色苍白憔悴。
“你说话啊…你为什么要骗我…”
难怪那几天他下身一直出血,齐朗让他整日在床上躺着,宫人都不准他出门。都说他是旧伤未愈,原来是小产了。原来所有人都知道,只有他自己不知道。
齐朗任他一下下捶打着自己的肩头,那微弱的力道还不如一个孩子,“起云,别这样,别这样好吗?你太虚弱了,你得好好歇着。”
他把江起云紧紧抱住,眼中是无尽的怜惜和难以言喻的痛楚,“你是要让我心疼死吗?”
“你把我当成傻子…在你眼里我就是傻子…”江起云抓着他前胸的衣襟,脸上泪水斑驳,“我就是傻子…糊里糊涂弄掉了孩子…我都不知道…”
“起云,你别这样,不要哭了,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只求你别再哭了。”齐朗的声音急切而忧伤,怀中人的每一滴泪都重重的砸在他的心上。
恸哭伤身,江起云还怀着身孕,他的身子如何能经受得住。
“你什么事都瞒着我!要御驾亲征你瞒着我!连我小产了你也要瞒着我!”江起云失声痛哭,也不知自己哭的什么,只觉得无比委屈。
“起云,孩子的事是我有意瞒着你,我是怕你伤心难过,你那时身体那样差,我怕你受不了。”齐朗心痛难当,眼眶通红,把江起云按在怀里,眼泪滴落在他的脸上,“是我的错,全都怪我!孩子没了全都怪我,是我没有保护好你们!起云你别怪我,你要我怎么认错都可以。”
十五岁就上了战场的人,见过了多少生死,此时却声泪俱下,口口声声说着对不起,祈求爱人的原谅。
齐朗慌乱的帮他擦着眼泪,自己的泪水却止不住的往下掉,“起云,去西南的事,我不是故意瞒着你的,我是还没想好怎么跟你说,还没来得及跟你开口。”
“那你要何时告诉我?等到我一觉醒来枕边没人了…才让人知会我一声吗?”江起云哽咽着质问,原本清越的嗓音变得有些沙哑。
“不是的,不是的,我怎么会不告而别呢?起云在这里,我怎么舍得?”
齐朗任江起云怎么挣动,只是死死地抱着他不肯放手,迫切的跟他解释着,“起云,我错了!你若是不想让我走,我就不去了,我哪里都不去了,我就在这里陪着你,你别生我的气。”
他再也不愿意看江起云流一滴泪,再也不愿意看他伤心了。
“你胡说什么…”江起云泣不成声,瘫软在齐朗怀中哭声越来越弱,直到彻底哭晕过去。
齐朗将人小心的放在床上,用锦帕浸了热水,轻轻的擦着江起云的脸。
干涸的泪痕,红肿的眼角,无一不让他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