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
手术室的绿灯终于亮起。
潘芸躺在病床上被推出手术室,医生护士绕成一圈跟着往外走。
潘世军抬手抹了把脸就迎上去询问情况。
主刀医生眼睛里已经有了血丝。
手术难度不大,类似的手术他已经做过不少。
但毕竟是上了年纪,长时间地精神高度集中还是让人吃不消
他平静地说:“手术很成功,接下来就是等麻醉退了,病人醒来以后,再看看她的身体排斥情况。”
等在病房门口的人都是松了一口气。
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连轴转了这些日子,所有人都身心俱疲,却没有人想要离开休息。
隔着玻璃看着里面口戴呼吸机的潘芸,潘世军心上一阵绞痛,赵琴抽噎着趴在玻璃上看着他们的女儿,倏尔开始剧烈喘息,身体后仰。潘世军眼疾手快地将她扶住,立即喊来医生,又是掐人中又是按胸口,终于缓过口气来,不顾她的反对强行将她扶进最近的病房输葡萄糖去了。
病房门口复又归于平静。
也是直到此时,潘世军才注意到从始至终被他忽略了个彻底的岳家Fu-Zi。
岳麓杉他早就见过,新闻上也总少不了他,所以即便这么多年过去,潘世军还是一眼能认出他来。
潘芸的病因还是个迷,但左右跟岳麓杉脱不了干系。
就算真的未必因他而起,却也是他对潘芸照顾不周才间接造成了这个局面。
潘世军本不待见他,如今更是将他充作空气。
然后,他的目光就转向了门边上呆愣站立着的岳容。
小小的男孩像只提线木偶,脸色惨白惨白透着丝丝凉气。
此时的岳容已经是辨是非知荣辱的年纪,不是仍在襁褓中懵懵懂懂不明世故的婴孩。
潘芸一旦出事,最难过的会是谁?
会是不问女儿过得如何的心狠父亲?
还是被母亲一手拉扯大的年幼孩子?
潘世军向着岳容走过去。
那个孩子是他的亲孙子,从那么一丁点慢慢地长到这么大,他的外公却一次都没有抱过他,没有在他刚学会走路说话的时候给他买过哪怕一个玩具,没有牵着他小小的手去逛公园给他买零食,没有在每一个年三十的晚上为他封上厚实的红包。
而他如今已经这么大。
潘世军一瞬间有些害怕这个孩子。
他是潘芸的孩子。
在他的印象里并没有他这个外公。
他会认他吗?他会叫他外公吗?
还是会像他妈妈一样,离家之后再不回来,再不见他。
潘世军忐忑地走过去,他犹疑着,但距离只有这么短,他总会走到岳容面前。
“岳容对不对,我是外公啊。”
但岳容既没喊他,也没有拿看陌生人的眼睛看他。
他什么也没说,眼睛没有焦距,只是保持着一直以来的姿势,安静地站着。
四十七
潘芸醒来了。
潘芸醒来后的第一句话就是要和岳麓杉离婚。
这下潘世军压根不需要问谁了,答案已经显而易见。
能把没有先天性心脏病的潘芸气出心脏病来,岳麓杉究竟都干了什么?
潘世军虽然老了,戾气也收敛了许多,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本质上,他仍是当年手染敌军鲜血的常胜将军。他的军旅生涯带给他的血性不是时间可以轻易消磨掉的。
他不再年轻,可身体仍旧硬朗,不至于连个人都撂不动了。
顾不上当着潘芸岳容的面,潘世军两步上前把颓丧的岳麓杉一把提起。
“说说,想怎么死。”
岳麓杉就是身强力壮的时候也未必是潘世军的对手,何况他根本无心反抗。
潘世军看着岳麓杉的窝囊样气就不打一处来,右手握拳,下一秒就往岳麓杉脸上挥去。
潘芸冷冷看着,没有出言阻止。
照她如今的情况,别说轻飘飘地甩岳麓杉一巴掌,能保得住命都要谢天谢地了。
而她此刻,真的需要有人来为她出一口气。
这个人,能有谁比她的父亲更合适?
“爸,我要岳容的抚养权。”
只说了这么一句话,潘芸就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
潘世军心疼女儿,虽然很想上大刑拷问岳麓杉究竟干了什么,捋顺事情的前因后果。
他迫切地想知道,本该是最亲的一家三口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让岳麓杉的儿子就算看着自己父亲被打也和他的母亲一样无动于衷。
可潘芸刚刚才动完手术,潘世军惦记着她的身体,不敢这时候让她不顺心,只得作罢。
他把岳麓杉小鸡似的逮住走到病房外。
“去准备材料离婚,按芸芸说的,抚养权归我们。”
岳麓杉终于受惊似的抬起头,仓皇无助的样子。
潘世军恶心得简直想弄死这个人,一下子就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也没问他想知道的,一句话都不愿意多说。
“记住以后别在我女儿外孙跟前现,把老子惹急了真弄死你也没人敢说什么。”
从今往后,岳麓杉潘芸岳容再也不是一家人。
潘世军像老母鸡一样,又把折了翅膀受了重伤的潘芸小心翼翼地归拢到自己羽翼下,连带着小岳容,护着。
“芸芸,跟爸爸回家吧。”
潘世军是不好奇了,但是赵琴可不能善罢甘休。
离婚难道就算完了?
她女儿被折腾了这些年,最后捞得个什么下场?
他岳麓杉凭什么做了孽就能拍拍屁股走人?
当她赵琴吃素不成?
赵琴看着潘芸慢慢康复,情绪身体都稳定下来,于是就挑了一个天气好的日子想要跟女儿谈谈心。
可无论她怎么舌灿莲花地想要从潘芸嘴里撬出点儿东西来,潘芸却执拗地守口如瓶。
她永远都是那句话。
“妈,我跟那个人已经没有关系了,别再跟我提他好吗,能让我多活两天吗?”
赵琴根本拿女儿一点办法都没有。
这边壳硬撬不开,赵琴就把心思转到了小岳容身上。
“岳容,告诉外婆,究竟爸爸跟妈妈发生了什么事。”
四十八
岳容不是不喜欢潘世军和赵琴。
事实上由于血缘的天性,岳容只有最开始的一点别扭和不习惯,之后就毫无芥蒂地开口喊了潘世军赵琴外公外婆。
岳容会跟他们分享很多成长的心事,仿佛他们一直是这样的亲密无间,好像他们都参与了他成长的全部岁月,从未缺席。
但即便如此,每当赵琴提到岳麓杉和潘芸的事时,岳容仍总是避而不答。
这么多年来,赵琴依旧没有放弃。
她长性又温柔,并不是个记仇的人,能忍受潘世军暴脾气的,这么多年下来仍旧只有她一个。
只是每个人都有逆鳞,她的逆鳞就是潘芸。
欺到了潘芸头上,恕她不能忍受。
眼前一幢三层高的小洋楼越来越近,潘芸脸上的疲惫一扫而空。
还有什么事,比回家更让人心情愉快?
“爸,妈,我和岳容回来咯!”
潘芸急切地往院子里走,挎着包蹦着跳着像个小姑娘。
“回来啦,快来尝尝今年刚摘的荔枝。”
赵琴嘴角两道深深的法令纹印刻下去,笑得没边。
“岳容快来,跟外公大战三百回合。”
潘世军拿出他那套珍藏的棋盘,冲岳容招招手。
他的外表很具有欺骗性,温文儒雅的,像个军师,倒是跟冲锋陷阵的将领不大搭边。
潘芸随了他,看着娇小柔弱,关键时候却比谁都能狠得下心肠。
恋爱加婚姻,和岳麓杉十多年说离就离,一丝犹豫也无。
下过棋吃过荔枝,潘世军把潘芸拉着跟他到兰园给他新到手的莲瓣兰松土。
父女俩喜好有许多相仿,玩都能玩到一起去。
于是又剩下了岳容和赵琴。
不出所料,赵琴又问起了当年的事。
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久,赵琴仍紧咬住不放。
岳容知道她不问出来誓不罢休。
时间有时能让人忘记很多东西,但最深刻的永远在那里。
岳容想,他宁可什么也不知道,时间退回到他小的时候,每周末他们仍是一家三口去那小公园,岳麓杉还是那个好爸爸、好丈夫。
幼时经历过的所有,仿佛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岳容感到自己无法自控地深陷其中。
而那些连锁反应像是蝴蝶效应,牵一发而动全身。
是哪一年呢。
啊,对,是他还在读小学的时候。
岳容根本不记得那一年的那一天是怎样的天气,甚至连星期几都记不大清楚。
他隐约只知道,为了去看看书店里有没有新书,那一天他特意换了一条路走。
途中要穿过一条又深又长的巷子,不过天还亮着,所以小小的岳容一个人走也不会害怕。
要出了巷子的时候,一辆车从岳容面前开过。
岳容记忆力超群,颇有过目不忘的天赋。
何况那车是他最熟悉不过的,岳麓杉的座驾。
四十九
政府官员都有配车,岳麓杉也不例外。
出了巷子的路还没修,要过这段路的车都必须减速慢行,不然很容易爆胎。
岳麓杉的车缓缓地向前行驶着。
书店离学校倒是不远,但和家方向相反。
岳容想着干脆让岳麓杉开车带他去书店,于是追上车,想要喊他停下来。
可车没停下,也许是岳麓杉没听见。
夏天热,岳麓杉的车没有开车窗,车内应该是开着空调的。车窗上贴了磨砂薄膜,看不清里面的情况,隐隐有两个人的身影。
岳容也不着急,这里的路他清楚,前面不远处就到了尽头,附近都是居民宅,车只能原路返回,出不去。
于是他慢慢悠悠地走着,遥遥的跟在后头。
车终于停下,岳容看到岳麓杉果然从里面出来,正要快走两步过去喊爸爸。
可待他看清楚车里的另一个人的时候,他下意识地弯腰,蹲在近处的一辆车后面,遮挡住自己小小的身体。
“岳容,今天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潘芸疑惑。
往常再晚,五点钟也一定会到家的岳容,今天快七点才到家。
“去书店了。”
原来是这样。
岳容一看到新书就会忘记时间也是常有的,潘芸没多问。
“想要就买啊,再多书咱都买得起。”
岳容闷闷的,不答应。
潘芸觉得奇怪,不过时间快来不及了。
“岳容乖乖吃饭,妈去学校了。”
潘芸当时任职的学校周一到周五晚上都有晚自修,她要去班级里坐着监督学生,所以每天回来匆匆做一顿饭再歇上一个小时左右她就要回学校了。
当时潘芸已经察觉了岳麓杉的不对劲,但因无暇分身他顾,所以根本没时间去搞明白岳麓杉在做什么。
“嗯,妈妈再见。”
日子仍是平静无波,但还是有什么不一样了。
一个月下来,岳容每天到家的时间都是七点左右,有时候甚至赶不上和潘芸碰面,潘芸就去学校了。
刚开始潘芸还会要岳容直接把书买回家来,别在书店看伤了眼睛,但岳容不愿意,就是要在书店待到那么晚。
潘芸现在在带高三,学校里抓得很紧,渐渐地就不太管他了。
反正岳容是男孩,这里又是他生长的地方,街坊邻居都很熟悉,不会出什么事,也就随他高兴了。
今天潘芸又赶着去学校,没在家里。
三伏天太阳落山的慢,七点多了家里也不用开灯,仍然亮堂堂的。
岳容捏着手心里的钥匙扣,看着餐桌上仍有热度色泽鲜艳的三菜一汤,撇过头,案几上的全家福里,三个人笑得灿烂。
五十
终于有一天。
岳麓杉破天荒地提前回了家。
那天正巧潘芸也不必去学校陪学生上晚自习,岳容还在书房里捣鼓他的新书。
一家人待在一片屋檐下,却不似从前。
潘芸已经下意识地排斥岳麓杉靠近,她直觉这个和她同床共枕了十多年的男人,身上不再是她熟悉的气味,反而让她陌生。
岳麓杉难得早归,心情不错,可潘芸总躲着他让他开始心情烦躁。
这又是怎么了?
“芸芸?”
潘芸有点不耐烦他,在厨房捣鼓晚餐,没有说话。
“我难得这么早回来,为什么就不能和和气气的,非要给我脸色看?”
潘芸有种说不上来的怪异感觉,好像画风突转,委屈受伤的人成了岳麓杉,而她才是有问题的那一个。
“芸芸,你怎么了最近?”
岳麓杉说着就要抱上来,潘芸下意识地往边上侧了下身。
“到底为什么这样?”
岳麓杉脸色难看,潘芸不知道怎么说,岳麓杉显然是明着在讨好她,她也觉得自己有点没道理,可自然而然地,身体比思维先行动了。
“妈,你和岳麓杉离婚吧。”
厨房内的两人都是一惊。
他们都不知道岳容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岳容,你怎么了?”
岳麓杉简直莫名其妙,不明白儿子今天怎么回事,直呼他名字也就罢了,还说这样没头没脑的话。
潘芸好像知道了点什么,又好像什么也不知道,皱着眉头看岳容,等他说话。
“我说,你们离婚吧。”
岳麓杉还以为岳容看到他和潘芸都冷着脸认为他们在吵架所以说着玩。
“爸爸跟妈妈没有吵架,只是你妈妈心情不好,所以爸爸在哄她。”
岳容还是没什么多余的话。
“离婚吧。”
岳麓杉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他好不容易早早回了家,潘芸不给好脸也就罢了,连儿子也开始无缘无故地撺掇着他们离婚。
“离婚之后我跟妈,你只需要每个月付赡养费就行了。”
岳容语不惊人死不休,接二连三往岳麓杉面前扔手榴弹。
“……岳容……”
岳麓杉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
“……你知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什么。”
岳容才多大?他怎么会知道这些?
“没有我们,你在外面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不好吗?”
岳麓杉瞳孔顷刻间放大,他强迫自己保持镇定。
“岳容,你是不是误会爸爸什么了?”
岳容脸上带出一点笑意,那是不符他年龄的别有深意。
“我也想啊。只怕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希望那只是一场误会了。”
岳容一个月以来,晚上根本没去书店,每天放学以后,他就守在那天看到岳麓杉的地方。
无论岳麓杉是个什么样的人,在年幼的岳容心里,岳麓杉一直是他最敬爱的、无所不能的父亲。
他的形象是那样的高大伟岸,摧毁时也是那样的摧古拉朽。
岳容看着他来,看着他走,他已经不是在确认什么真相了,而是在给自己准备的时间。
一个月,其实可以做很多事。
岳容想方设法了解了所有和离婚案相关的信息。
终于,一切就绪,只需等待那个最佳的时机。
五十一
“爸爸,一个月,几乎每一天啊。你的工作已经忙到顾不上家里的我和妈妈,只能往别的阿姨家跑了吗?”
岳麓杉就是再恬不知耻能睁眼说瞎话,此刻也涨红了脸怯懦着,无话可说。
这也许就是岳容的可怕之处了。
他已经形成了自己独立的自成一体的生活概念,而别人,包括他的父亲,也撼动不了分毫。
错了即是错了,而他已经额外给了岳麓杉珍贵的二十九天时间。
哪怕岳麓杉一个月中有几天早早地回家了,岳容也不会这样决绝地不留情面地连声“爸爸”都不屑叫了。
岳麓杉看着他,蓦地意识到岳容在不知不觉中早已长大,他缜密的心思,是多少成年人也自愧弗如的。
他开始心慌,他从未想过离婚,他绝不可能离婚!
潘芸捂着胸口蹲坐在地上的时候,岳麓杉正在试图说服岳容。
他们毕竟是Fu-Zi,这么多年的Fu-Zi情分岂是一个月的时间就可以土崩瓦解的?
岳麓杉不相信,他不容许。
是岳容先发现了潘芸的不对劲。
他打了120。
其实事实根本不是别人所猜测的那样。
潘芸自始至终没有和岳麓杉争吵过。
是他,是他和自己的亲生父亲当着他母亲面剖白了一切。
赤裸的真相就这样没有任何预兆横陈于潘芸面前。
岳容想。
因为他的自作聪明,潘芸永远失去了长命百岁的机会。
小岳容在外公家看到过一个精美的立式西洋钟。钟上有一对光着屁股背上插着翅膀的小天使。西洋钟很漂亮,钟身是上好的木头制成,质感非常好。
小岳容很喜欢那个钟,他常会侧耳附在木头上,静静地听着里面发条转动的声音。
“噔”“噔”“噔”……
一下一下,停顿的时间相同,非常有节奏感。
他记住了那个声音。
潘芸手术痊愈后,小岳容仍会像以前一样,偶尔把头靠在她胸口假寐。
隔着薄薄的衣料,里面传出和以往不一样的声音。
潘芸的心脏不再只有血肉,还有一部分的金属。
那声音就像外公家的西洋钟。
“噔”“噔”“噔”……
很有力。
没有人气。
原来毁掉我们的不是我们所憎恨的东西,而恰恰是我们所热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