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觉寺的偏院门可罗雀,一身灰色素衣的女子呆呆地立在高大的菩提树下,看着它的树叶泛黄飞落,又看着它的树叶发芽换新。
她最恨的那个人死了,她最爱的那个人也死了。而她,为什么活着?
是谁说,活着就还有希望的?
她是前朝的废后,是被折磨至残的废人,是痛失至亲后还苟延残喘的苦命人。她无数次想过自杀,却又无数次想起陆雪菡,想得她不敢寻死。
她怕,怕到了恐怖的黄泉之下,她无颜面对那两个搭救了自己性命的女子。
她更怕,怕在黄泉路上看到枉死的婧儿。她是个不称职的母亲,在女儿最需要她保护的时候,她却不在她的身边,让她还有何面目去见自己的女儿?
陆雪菡,柳纤纤,婧儿,活着的该是你们。
“盈姑娘,该吃饭了。”一名盘发妇人从屋内走出。她原是风府的厨娘,是陆雪菡让十六煞救田盈出来时,吩咐他们带来的。
“芙娘先吃吧,我还不饿。”田盈收回遗落在天际的视线。
“那怎么行?夜老大有交代,必须照看好姑娘你。这一日三餐的,你都浅尝几口,再这样下去,身子怎么撑得住啊?”芙娘担忧道。
“夜煞,他有很久都没来过了吧。”田盈知道他们救自己实属不易,故心怀感恩。
“新皇登基不久,夜老大又是咱们皇上的侍卫,应当是十分忙碌的。”说起新皇,芙娘是发自内心的高兴。
“好了芙娘,我们进去吃饭。”田盈转身移步。
自来了盘觉寺,田盈害怕听到的人和事多了起来。可偏偏芙娘喜欢去寺里打听京城内发生的各种新鲜事儿,可偏偏自己忍不住听她回来细说。
陆雪菡是他唯一的皇后,郁风影是他唯一的皇贵妃。在他的心里,从来没有别的女子的位置,更别提自己这个残花败柳。
“芙娘,我也饿了!”院门处,依旧身着月白色长袍的某人迈了进来。
“皇,皇……”芙娘闻声见其人,又惊又喜地就要跪拜。那可是她曾经的主子,当今的圣上啊。
“芙娘不用多礼。”兀笙阻止芙娘道,“可否为我这个不请自来的熟客加双碗筷?”
“主,主子言重了,奴婢这就再去炒两个主子爱吃的热菜。稍等,一会儿就好,一会儿就好啊!”芙娘躬身笑着,急忙返回屋内。
田盈背对着兀笙,心脏剧烈地跳动着。身体像是被定住了,挪不开步子。
还有那在几个月前就哭干了的泪水,为什么要掉下来?为什么如此不争气,为什么如此想要他的怀抱……
“对不起。”兀笙走到田盈身后说道。
“对不起什么?你的道歉,我承受不起。你的皇后是我的救命恩人,是我,该对你们的大恩大德感激涕零。”田盈突然有了力气,一个转身,跪地伏首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你……”兀笙猝不及防,逃也似的飞走。
田盈跪下称自己为皇的霎那,兀笙有心痛也有愧疚。他痛的是再也看不到田盈身上的骄傲,愧的是没能兑现当初的承诺。
他说过要回来带她和婧儿离开皇宫的,可结果呢?婧儿葬身火海……
宫中有乾王帮他监国,帮他批阅奏折。三个孩子有苏麽麽、郁风影和陆太傅照顾,加上影儿的谅解,兀笙这才鼓起勇气来盘觉寺。
第二日,兀笙再次在午时来到偏院。
田盈没有像昨天那样给他行大礼,只是对其不理不睬,比当年青染对他的态度还要冷淡几分。
兀笙没有问田盈脸上的伤由何而来,问了也是白问,必是南赫铭的杰作。
“幸亏夜五对奴婢说了主子今日还会来,总算在您来之前把饭菜都烧好了。要是再让您等着,奴婢心里那个慌得呀,手脚都不利落了。”芙娘端上最后一道菜,絮叨着。
“是我昨日来去匆忙,给芙娘添麻烦了。”兀笙谦逊地说道。
“主子说的哪里话!”芙娘笑呵呵,欣慰自家主子当了皇帝也还跟从前一样好说话,特别平易近人,一点也不难伺候,“主子和盈姑娘慢用,奴婢就退下了。”
“好,多谢芙娘了。”兀笙点点头。
见田盈一句话不说,也不怎么动用筷子,兀笙一边往田盈碗里夹菜,一边埋头默默吃饭,倒是比味同嚼蜡的感觉好上一些。
两人安安静静地吃了饭,兀笙盯着田盈看了好一会儿,挫败地起身离开。
第三日,某人总算是在吃饭的时候注意到了田盈的左手,那只被南赫铭踩碎了骨头,没能及时医治的手。
“你的手怎么了?”兀笙丢下碗筷,抓起田盈的左手腕问道,“是不是南赫铭干的?”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你弄痛我了!”田盈挣扎着,用另一只手掰开兀笙,“罪妇的事,不劳皇上费心,请回吧。”
“田盈,你到底要恨我到何时!”兀笙难以理解田盈的心思,“婧儿死了,你还能恨我,可是我的妻子我的母亲也都死了,我又能去恨谁!”
“我恨的人已经死了。我不恨你,我恨的是我自己,恨这个活着的,却如同行尸走肉的自己。”田盈压了许久的情绪终于爆发。
“哭吧,哭出来。”兀笙不顾田盈的推阻,伸出手臂拥住她,“你没有错。”
随后几天,兀笙请天御紫庄找到了莽肃,强制性地把人给接来了盘觉寺,惹得莽肃一肚子的火气。
莽肃处罚兀笙手举大水缸两个时辰,连续三日,不然就拒绝为田盈诊治手疾。
兀笙自知理亏,行事不当,只好听从。
第三天下起了雨,莽肃吃着点心看着兀笙被雨淋湿,丝毫没有要他停下的意思。芙娘撑了伞,兀笙不为所动。
田盈冒雨走到兀笙面前,推了他两下:“不用你可怜我,你走啊,回你的皇宫。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走,我不想看到你,你知不知道!”
“不想看到我,就进去。芙娘,芙娘,带她进屋。”兀笙的身体在雨中稳如磐石。
“盈姑娘,听主子的,随我进去吧。”芙娘为田盈撑伞,劝说道。
“它已经残废了,你看啊!”田盈露出狰狞扭曲的左手,亮在兀笙眼前,“没用的,谁都医不好,我也不想医好它。正是这只手,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曾经受过的屈辱,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我是个连死都不能自己做主的卑贱之人。你那么富有同情心,又喜欢多管闲事,不如就替我毁了它,我叫你动手啊!”
“田盈你发什么神经!”兀笙大吼,凶狠地扔了水缸,砸在菩提树赶上。
“你走吧,我欠不起你的人情。如今我一无所有,早就没有什么可以用来还给你了。算我求你了,留给我最后一点尊严行吗?”田盈哀求道。
“这是我欠你的。”兀笙点了田盈的穴。
“芙娘,准备热水。”抱着田盈走进屋里,吩咐芙娘为她擦身,换了身干爽的衣衫。
“臭小子,你以后再敢对老朽无礼,非揍你不可!”莽肃训斥完兀笙,然后自觉回房拿了药箱来给田盈看病。
“她这只手的伤该是拖了有半年之久,还能治好吗?”兀笙站在一旁,看莽肃在田盈左手背上扎针,“前辈,您还没把脉,直接上针会不会有什么不妥之处?还请您……”
“打住。”莽肃不耐烦地瞟了一眼兀笙,“我以前怎么就没发现你这小子竟比老太婆还啰嗦!”
“那,我不说话就是了。”
“这还差不多。”莽肃把针一一拔下,对兀笙说道,“过来,扶她起来,抱紧她。”
“什么?”
“要想治好她这只手,需得断骨重接。光点穴是起不了大作用的,待会儿,她肯定会被痛醒。你负责稳住她的身体,别让她乱动。”
“好。”兀笙沉重地应道。
等到莽肃敲断田盈第二个骨节之时,田盈从巨大的疼痛感中苏醒了过来。
兀笙的右手紧紧箍住田盈的身体,左手臂环在她的下颚处,扣住她的双肩:“别动,咬牙忍住,相信我好吗,药王前辈他一定能治好你的手。”
出乎预料的是,田盈这次并未反抗。
在断骨进行到一半的时候,田盈终是忍不住一口咬在了兀笙的手臂上。到最后,他的血她的泪,浸湿了一大片。
固定好田盈的每一根手指,莽肃为自己擦了把汗。
“等雨停了,我就去采点草药。反正她也晕过去了,胳膊伸出来,我给你上药。”莽肃找出一盒药膏,给兀笙的牙印抹上。
“雨后山路泥泞难行,您把所需的草药都写下来,让夜五夜六去吧。”
“他们认得?”
“只要不是什么罕见的药材,没问题。夜五研读过不少的医书,您有兴趣的话,不妨考考他。若是觉得夜五合意,传授一些独门医术给他也行。”兀笙好奇地问了一句,“前辈已年近七旬,就没想过要收个徒弟吗?”
“三十多年前收过一个。”
“他人呢?”
“心术不正,误入歧途。最终作茧自缚,死了。死了干净。”莽肃没说的是,那个人死在了兀笙的公主娘亲的长剑之下。
“可惜了,那个人太不懂洁身自好,太不懂珍惜眼前所拥有的人生财富了。”兀笙感慨道。
“哎,你不是都有好几个孩儿了?让我选一个带走,跟着我游历天下,悬壶济世,继承药王的衣钵,如何?”莽肃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道,“不舍得?”
“这个,我一个人说了也不算数。等我回宫跟他们说说再给您回复,不急于一时。”
“那我就等着你的好消息,哈哈哈。”莽肃大笑着离开。
“前辈且慢,她脸上的疤痕……”
“奥,一不小心给忘了。”莽肃头也不回地抛掷给兀笙另一个小盒子。
“多谢前辈。”兀笙左手接住盒子,想扶田盈躺好,可右手被田盈的右手牢牢抓住,试了几次挣脱不开,只能无奈地笑了笑。
单手打开盒子,乳白色的药膏散发出清香。
食指沾了些药膏,轻轻柔柔的涂抹在田盈脸上的疤痕处。涂完后,就着当下这个姿势也小憩了一会儿。
田盈昏昏沉沉的,抓着兀笙的手,仿佛抓着救命稻草。还有背后陌生却想念的温暖,环绕在自己周遭的气息,无一不令她沉醉痴迷。
恍惚间,田盈动了动身子,侧脸埋在兀笙的胸口。这一动作,惊醒了某人。
再次试着抽出右手,成功了,果断走。
而床上的女子,却在兀笙落荒逃跑后睁开了双眼。谁能告诉她,刚才的温暖和触觉,都只是一场虚假的幻梦。
莽肃第二次给田盈治手,几人沿用了第一次的方法。
田盈依然会痛晕过去,兀笙也依然会抱着她为她擦药,然后再抽身离去。
第三次第四次,兀笙便意识到田盈每次都知道自己在给她擦药膏。不得不说,那药膏的效果十分显著,疤痕的颜色淡了很多。
两个月过后,田盈的左手基本恢复。
可以做常规的弯曲,后续的一年里,好好敷药,好好保养,拿点不太重的东西还是可行的。
莽肃背上药箱,独自一人远行,悠悠然开始了他的下一段未知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