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大得离谱的黑湖,以我们为中心向四边伸延开去,好像风拂墨池一样隐隐泛开了水面的涟漪。抬头不见星辰,只有被掩盖了所有颜色的苍穹,黯淡无光。湖的尽头与漆黑的天际相连,根本看不到边缘——如果抛弃物理常识,我会以为天上地下四方八面才是一个湖的整体,一个球体中空的湖,上下的湖水都在流淌。
而我们则站立在湖水的中央。
是的,是湖水的中央,而不是什么湖中的孤岛。我俩稳当当地站在水面中,我跺了跺脚,感觉跟脚踏实地毫无分别。但当我弯腰捧起一汪黑水,那冰冷的液体还是从我的指缝间滑落,无声地融入水中。
我们走了这么久,竟然都不知道自己走在水面上。
“这就是终极?”我怔怔地问,完全想不明白这是什么回事。
一个黑球一样的湖,就是束缚了张家几千年、折磨了我们老九门数代的终极?
别开玩笑了,这怎么可能,这有个屁的意义。
闷油瓶不语,若有所思地环视四周。这种一成不变的环境,就算再神通广大也看不出什么子丑寅卯吧。我觉得他心里肯定有一个假设,但没有把握的假设他很少会愿意说出来。所以尽管我的脑子里挺乱的,还是学着他的样子到处去看。
除了黑水,就是黑水。
终极是上帝倒翻的墨水瓶?万奴王是水里长出来的畸形虫子?我又冲下面望了望,黑沉沉的望不到底,该不会突然伸出十二只手拉我下去吧。
闷油瓶口中那些会误导人入歧途的水声,面前的大黑湖,如果不是巧合,两者应该有一定关联。我大胆推测那些溪涧就是黑湖的支流,不同的支流会将我们带到不同的地方。而上次它便突破了时间和空间的限制,将我引领到了清末张小瓶的身边。
难道这些黑水,代表的是时间?张家世代守护着的,是这个世界的时候,确保它安然顺流?
我蹲下身,拨了拨水面,细细的波纹泛开,一道光线快速地掠过。一阵晕眩袭来,我唯恐是自己看错了,又再拨了几下,聚精会神地盯着变化。似乎察觉身边的闷油瓶也蹲了下来,用透光的鬼玺去照那水面。
在幽幽的青光下,我们终于看得比较清楚。
那居然是一个小孩子拿着笔在练字的画面!
画面解像度很低,背景模糊,人脸是由鬼气森森的青幽线条组成,而且泛着涟漪波纹,好像雾里看花一样。但我还是认出来了,那个孩子不就是五六岁时候的我吗?我怎么会在终极看见自己小时候的情景?
小时候的‘我’写了几笔,似乎有些不耐烦,扔了毛笔就要跑,却被一只从旁边伸出来的长臂一把抓住。‘我’却丝毫不觉得害怕,反身就撞进了长臂主人的怀里,撒娇般蹭来蹭去。此时那个人的脸也映了进来,刘海微长,五官俊俏、面无表情,不是闷油瓶又是谁?
闷油瓶出现在我的童年里面,我怎么没有一点印象?
闷油瓶抱着小时候的‘我’,抓桩我’捏毛笔的小手一笔一划地写起字来。‘我’笑得挺开心的,还时不时回头跟身后的大哥哥说话。我看得莫名其妙,但又被小时候的‘我’的喜悦所感染,情不自禁地伸手过去。指尖甫碰到水面,仿佛乱石惊破水中天,画面顷刻间破碎成一圈圈的涟漪往外扩散。
这个画面是幻想的产物,抑或真有其事?
我皱起眉头,不死心地又去拨弄湖水,竟然又被我翻出了另一个画面。
一个青涩懵懂的青年在向前奔跑,动作有些笨拙,身上带着伤口,脸上总是带着犹豫的神色,笑起来又天真得让人觉得不骗他都对不起自己。
又是‘我’。数年前的‘我’。
被谜团包围,被各方势力摆弄,却还是傻乎乎地追着一个来历不明的青年上天下地。
我看着他,有种强烈的冲动大骂他一顿,将不知背后水有多深、人心有多可怕的他骂醒。可是又隐隐觉得,就算重来一遍,自己依然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依然会想……带闷油瓶回家。
水里的‘我’终于跑累了,精疲力尽地跪倒在地上。那个来历不明的青年也没有再跑了,回身抱住了他。
画面渐渐暗淡下去,我不假思索地又拨了一下,想得到更多的头绪。
这次出现的是一个身披喇嘛袍的光头男人,仰面躺在雪地上,脸上带着一点神经质的绝望表情,暴露出来的喉咙已经被割破了,蔓延的鲜血流到雪上,渲染出最美艳的红花。
我好像被迎面重重击了一拳,一下子懵了。
这个男人,还是我。
约莫是逼近四十大关的年纪,感觉却是比现在沧桑衰老十倍。一个人瘫软在冰冷的雪地上,被割破要害,神志不清,大量失血,他已经撑不了多久了。
“这……是我的未来?”我喃喃自语,按捺心头的震撼,低头更仔细去端详他的情况。
那个男人(我不想承认那是我自己)很瘦,瘦得有点营养不良的样子,而且眼底有着长期累积的疲倦。他承受着剧痛,胸膛起伏,表情就好像一个被宣布死刑的无辜犯人,对着这个世界有着深深的怨怼。他十指挠着雪地,似乎是想要爬起来。但他根本没有这个力气,挣扎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脱力地瘫软下来,呼吸越来越轻微。
我被他的情绪所感染,喉头好像被什么噎住了,再也说不出话来。
大概是意识到自己的徒劳无功,他面上的不甘开始消弭,嘴唇也没有再蠕动,反而微微勾起了一点。这一刹那,我似乎又能从他那张半陌生的脸上,辨认出昔日天真的自己。
他的左手手掌动了动,反向上合拢了一下,勾住了什么的样子。
然后他的笑更明显了,再无声息。
他死了。
我看着他僵硬的笑容,脑子里一片发白。能看见自己死亡时候脸孔的人,恐怕我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这真的是我的未来?我会被杀死,孤独又痛苦地死去?
我抗拒地猛烈摇头,转头想对闷油瓶说些什么,眼前猝然一黑,整个世界又复于黑暗。
“小哥?你放下鬼玺了?”我伸手向他的方向摸去,只能摸到一片虚无。没有闷油瓶,也没有鬼玺。
我突然意识到,连那陪伴了我好几年的引力感,不知何时也消失无踪了。
“小哥!你在哪里?”我惊恐地大喊,来回打圈,像个疯子一样伸长手臂胡乱摸索着,希望可以捉住他的一点衣角。他在哪里?他不可能走太远的,为什么听见了我的呼喊却毫无反应?我们的十米绑定是什么时候没了的?
□□的,我太投入看湖面电视,居然没发现闷油瓶在什么时候消失了。
明明答应过,一定会发现的。
挨千刀的闷油瓶,老子才刚看见自己的死状,你就给我闹落跑失踪!
我的情绪益发激狂,撒腿就跑向我们来时的方向,一边大叫大嚷一边挥动双手。“小哥!小哥!你听见了就应一声!你去哪里了?”
漆黑中,我的声音传出了很远很远。我狂奔着,喊到声嘶力竭,跑到精疲力尽。但什么发现也没有。我不敢思考,不敢想在这种地方分散,我俩会有什么下场;我也不敢停步,尽管双腿酸软不堪,我也不敢休息,我怕一坐下我就再也没力气爬起来了。
从雪山绝岭到海底迷雾,从将来到过去,老子追着你跑了有多久,你知道吗?你他娘的就不能歇停一会儿,好好陪老子看一会儿终极?
“张起灵你个王八蛋!你到底滚哪儿去了?”
我用尽最后的力气大喊。
下一秒,什么东西从身后将我搂住,一只手从我耳边伸出,捂住了我的嘴巴,腰上也被箍得死紧,一下子将我困得动弹不得。
我反射性挣扎着。一声轻轻的“吴邪,我在”传进了我的耳朵,击溃了我所有的抵抗。
腰上的手松了力气,一点熟悉的青光亮起,我回过身,对上了一张熟悉的没有表情的脸。
“张、起、灵。”我咬牙切齿地说。
他嗯了一声,凝视着我,眼里有着惊喜,也有着心疼。
“老子他娘的终于找到你了。”我不顾自己已经泪流满面,举起右手,想狠狠地给他一拳。闷油瓶却先我一步,紧紧抱住了我,堵住了我满腹的粗言秽语。典型的闷油瓶风格,强势又直接,灵巧地滑进我的唇缝间,侵入干涸的内部,从齿列到壁肉,用他的唾液润湿标记着主权。明明分开的时间应该只有几小时,我却感觉好像经历了一生。失而复得的感觉让我吻得也很动情,教训他的念头被抛诸脑后。我环住他的脖子,跟他的舌头缠绵嬉戏着。好像热衷接吻的两尾游鱼。不愿有一刻分离。
等到我们终于依依不舍结束这个长吻,唇舌间拉出一条长长的银丝,我已经被吻得快要窒息。闷油瓶也有些气喘,又来亲我湿润的眼角。这把年纪还流眼泪,我有点不太好意思,便缩了一下,避开他的吻。闷油瓶也没生气,松开了我。
我正要说句什么,突然察觉他有点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