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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纵身一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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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信么,人会有报应的。”

怀王从落竹身上下来,本打算这样劳累无梦地睡一夜,却忽然听到他如此问。怀王转头,落竹已经不像落竹了,他的跋扈、他的尖刻、他的骄傲以及他的自尊,全部被自己摧毁了。以前两人鱼水,花样繁多,落竹总有一百种法子叫对方和自己都享受,可最近,这更像是一种酷刑,凌迟着两个人。

“你是说,我这样对你,会有报应么?”怀王问。

“不是。”落竹大睁着双眼,目光空洞,缓缓道,“我说的,是我。”

怀王几乎瞬间就猜到落竹会说什么,心烦意乱道:“不准你再提起他!”

“我不是说他。”落竹平静地转过头,“在戏班子学艺的时候,我跟师哥关系最好,他是武生,我是花旦。我被送上贵人们的床,他替我出头,被班主吊起来打,险些手脚筋打断。后来,他就每天早晨等我回来,在我的碗里放半个鸡蛋。那时候每天早晨,我们都可以吃到半个鸡蛋,他把他的给我,给了三年多。”

眼泪从他的眼眶里流出来:“那时候我觉得,就这样过一辈子,也未尝不好。虽然那种事很疼,可每天早上,都能吃到师哥的半个鸡蛋。最开始的时候,我只要半个鸡蛋就满足了。后来,有个老头子,叫我去伺候了一夜,要跟班主买下我来。我知道他院子里有许多男孩,他喜欢我,只不过因为我顺从好摆弄,身子又软,怎么玩都玩不坏。我不能被他买去,被他买去,就只有死路一条。我求师哥带我逃走,可是我们两个人,一个十七一个十六,除了唱戏没有别的本事,能跑到哪里去?我们逃了一次,门都没出,就被抓了回来。班主怕夜长梦多,连夜把我送到了老头子那里。我在那里呆了不知道几天,每天都想死,可是寻不到机会。”

怀王用手指蘸了他的泪水,含在口中,是涩的。落竹避开他的手指,继续道:“忽然有一天,我听到有人叫我,睁开眼睛,竟然是师哥。他说他好不容易找到我,要救我走。我简直不敢相信,立即抓着他的手让他带我走。老头子不叫我穿衣服,还是师哥把他的外衣脱给我披上,我们才能出门。可连门前的石阶都没走完,我们就被老头子堵在门口。他喝多了,看了我们半天才反应过来,大喊着叫人拿下师兄。师兄是练过的,当即就捂着他的嘴把他敲晕了。他叫我快些走,趁别人还没有发现。我看着老头子死气沉沉躺在那里,想起这么多天的苦,忽然觉得,不能这么便宜了他。于是,我搬起旁边的一块石头,狠狠地砸在他头上。他当时流了很多血,师哥被我吓懵了,我拽了他好几下,他才回过神,拽着我一路狂奔。到了渡头,他提出要分开逃,免得一起被抓。我们约定了见面的地点,可是我没有去。人是我杀的,何必叫干净的师兄跟我在一起,把他弄脏了呢?”

“落竹,你的意思是,我就是那个虐待你的老头子,你想杀了我?”怀王微微笑着,抚上落竹的下/身。

落竹颤了一下,道:“不,我是在跟你说报应。”

“报应?”怀王猛地抬起他的双腿,直冲进去。

落竹像被他一下子戳进胃里,疼得大叫一声。怀王冲了最开始的一下,后面却缓进缓出,渐渐逼出落竹的呻吟。见落竹微微弓起背,就是猛烈而不留情的挞伐,每一下都恨不得把落竹裂成两半。落竹这些天,每次都被变着法折腾。可这些他都不在意了,如果说以前自己还有犹豫,那么今日见到阿碧还活着,自己是死而无憾了。

“怀王……”落竹硬撑着大声问道,“如果一个人只能死一次,你说……啊……你说我的死,偿还的是老头子,还是……还是……云柯呢?”

第二日,怀王果然去了寺庙给云柯超度。到了与王小生约好的时间,落竹特地整整衣襟才出门。果然没有遇见一个下人,怀王此次上山还要小住,与却尘大师讨论佛法,府里得心应手的奴仆带走大半。落竹走到后门前,就见一个矮胖的小厮憨着脸,很是着急的样子。落竹朝他走过去,他口音很重,笑着问道:“是落竹公子吧?”

落竹点点头。

“您放心,小生哥都跟我说好了,叫我送您一程。”矮胖小厮蹭蹭手,很是不好意思,“要叫平时,我们这样的粗人是没有资格跟您打交道的,您多包涵。”

“您过谦了,落竹如今……不如你。”他仰头看看太阳,今日日头很足,是秋日典型的晴空万里,“送我一程就不必了,多谢小哥替我留门。我自己有手有脚,不过短短一段路程,走过去并不会出事。”

“不成不成,小生哥说叫我送你的。”小厮急得跺脚。

“多谢你的好意,可是我不喜欢有人跟着我,我已经好久没有自由地走一走了,求你成全我。”落竹说着,膝盖一弯。小厮哪敢受他的礼,赶紧把他扶起来,道:“公子你别这样,我……我答应就是了……”

落竹抿唇一笑,道:“小哥的恩情,落竹没齿难忘,来日定将报答。”

落竹脸上虽然有疤,可这样笑,却仍然有说不出的美妙味道。小厮没见过什么世面,当下七荤八素,赌咒发誓:“这是我份内之事,下次再叫我帮忙,我一定……”

他话音还未落,落竹却已经出了门。沿着这条路走一走,有条不起眼的小巷,落竹几乎都能看到阿碧等待的身影,可他脚下一转,进了巷子。

怀王给云柯操办完了一系列超度礼,便钻进却尘大师的禅房。他最近的脑袋里塞满了东西,生活紧紧绷着那根线,仿佛要崩溃。他需要一个他信任的,不会泄露他秘密却又能为他指点迷津的人。却尘大师备一壶茗茶,听他讲述这些日子来的种种,忽然将手中杯子重重一放,问道:“说云柯是落竹陷害而死,除了这孩子的一面之词,可有别的证据?”

怀王摇摇头,道:“此事当事者,如今不过落竹和这孩子活着。难道一个孩子会说谎?”

“谁都会说谎,为什么一个孩子不会?”却尘不打机锋的时候,便是他微微发怒的时候,“那孩子说落竹叫他出去寻面相凶狠之人,这世间面相凶狠之人何其之多,落竹怎能保证孩子找来的恰是他要寻的人?况且,落竹此举何意。若果真落竹在林中偶遇受伤的云柯,想置他于死地,何不当场将他推给杀手,一了百了。这样一来,既杀了云柯,又不会有人怀疑自己。他偏要扶着重伤的云柯逃下山,当着第三个人的面,借人之手杀掉云柯,并且弄得自己一身伤,试问,值得么?”

“他不过是希望营造一个他尽力救助云柯的假象……”

“若他果然想制造假象,那为什么没有把这孩子一起灭口,毕竟如果他真的计划周全,留这样的祸患后患无穷吧。况且,此事无处不存在着偶然,碰见要杀云柯的杀手是偶然,碰见小孩子是偶然,你们及时出现救下他们,更加是偶然。若真如你所说,落竹早就算计好一切,那他可真是我佛转世。因为他从不认识黄维和,竟然知道云柯会在此日上山遇见自己,而黄维和的杀手正在山上。又因为他基于一个偶然,设计了之后的一连串偶然。”

“落竹有害死云柯的理由……”

“魏明德倒行逆施,天下人皆有杀他的理由。”却尘大师道,“这孩子的话全是漏洞,脆不可击,南准,你是怎么了,竟会信这种话。落竹已然对你动情,得知自己是云柯的替身已经是莫大的打击,关键之时,他竟还能挺身而出护卫情敌。可你非但不感激他,反倒听信一个孩子居心叵测的一面之词,伤他至此,你……你若今后想同他重修旧好,唯有神仙可帮!”

经却尘大师这般分析,怀王已经完全回过味来。孩子对自己讲述的时候,自己也觉得有不妥之处,可悲痛之下,竟顾不得查证。他需要一个发泄的出口,宣泄他失去云柯的痛以及与魏dang斗争的压抑。

可落竹有什么义务来承受自己的情绪呢?

自己已经骗了他,他心思敏感,不知道要多么难过。自己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冤枉他,甚至于……怀王一个激灵,道:“大师,昨晚落竹给我讲了件往事。”

他把昨夜落竹讲的故事讲给却尘大师,大师听到一半,眼神忽然一沉,怀王便有种不祥之感,待故事讲完,却尘大师问:“他讲完这个故事,说了什么?”

怀王深吸了一口气,道:“他问我,他的死,是对他杀人的报应,还是对他害了云柯的报应。”

“王爷,你还不懂么?”

怀王猛地站起,叫暗卫火速回府确认落竹安危。未过几时,暗卫传来消息,落竹不在府中。怀王的头一下子炸了,只要一想到自己对落竹做的一切让落竹有了寻死的念头,就万箭穿心一般。没头苍蝇般把暗卫撒满京城,但京城这么大,随便的角落就足够藏起一个落竹,他该向哪里找?

“不如来求支签吧。”却尘大师手捧签筒,刚刚的严厉神色消弭一空,竟然笑眯眯的。

“大师不要拿我寻开心,菩萨若能告诉我落竹此刻身在何处,我剃发修行都不在话下。”怀王烦躁至极,还记得对却尘大师保持三分尊重,“可是菩萨能么?”

“菩萨无所不能。”却尘晃着签筒,“反正也没法子,不如姑且一试。”

怀王接过签筒,自暴自弃般晃了两下,一根中吉签掉了出来。却尘弯腰捡起,对应着找到签文,道:“东北方?”

怀王不解地看着他。

“东北方是座山呀。”却尘大师斜着眼睛道,“他打算在哪棵树上吊死?”

怀王若有所思,往东北方看去。那座山上有间宅子,是他买给落竹的。他们不知多少次,闲来无事在院中养花种草,畅想以后避居于此,过不问世事的日子。

他选择了那里么?在最快乐的地方,为最痛苦的事,了结自己的生命。

这里的风这般大。

不分方向,不遗余力,耳畔所余,竟然只有这烈烈风声。坐得脚麻了,调整一下姿势,竟然还不小心踢掉了鞋。探头顺着鞋子跌落的方向,也不过眨眼之间,竟然寻不着了。难怪,此处悬崖峭壁,万丈深渊,别说一只鞋子,只怕一会儿自己掉了下去,也是尸骨无存。

他的体力不知何时竟然如此不济,光出城这段路就走得气喘吁吁,待来到山脚下,看着高耸入云的山峰,忽然有些后悔自己偏要到这里来死的主意。

可到底是来了。

落竹趴在地上,手心里沾满了泥。他静静看了底下一会儿,只觉得头晕目眩,天地仿佛都转了起来。便赶忙退回来,抱着自己的胳膊发了个抖,抖着抖着,自嘲般笑。

“何苦惺惺作态。”

他一边笑,一边却又想哭,只觉得委屈到极点,竟然无人诉说。仰起头见着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咬牙道:“老天爷,来生我定要做个皇亲国戚,封侯拜相,碰见可怜人家的小哥,接他到家里,好酒好菜,待他千般万般好……我,我一辈子也不叫他伤心难受!”

这般发着誓言,面前却忽然多了一个黑衣金线的身影。那人见了他,张开嘴,一边叫着,一边很是着急地跑过来。落竹退了几步,这下子是一点也不想哭了,咬着牙的姿势却还没有变:“王爷来得好迟。”

这位王爷见他站在悬崖边便已经失色,山风吹得他那句话模糊不清,王爷也压根不想听。他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情亲自骑马往这里追,一路打探路人,果然遇见一人曾经见过落竹。在山下弃马而上,一路寻一路叫,远远地,却见一个身影踉跄上了悬崖。他加快脚程,到了跟前,一肚子的歉意懊悔说不出,只能叫道:“落竹,你回来,我们一切好说!”

话语夹着山风,吹到落竹耳畔。落竹摇摇头,笑得­‍‌­‍妖​‍娆‌­:“没什么好说的了,王爷,我欠你一条命,我还给你,你看好了,咱们两清了。”

他越说声音越小,王爷到最后,只能看清楚他的嘴巴在动,说的什么,却是一句也听不清楚。想要告诉落竹,却见那人整整衣襟,拍拍身上的灰尘,一步步靠近悬崖。他万万没有想到落竹竟然真的寻死,慌乱之间,连轻功都忘记施展,只是拼了命往他那边跑。

落竹回过头,退一步,就是万劫不复。他忽然想起那时陌上花开,游人如织。胭脂榭外的画舫往来穿梭,其中就坐着这个人。他用一座城,换自己一夜春宵。

我不敢要了,南准,那座城,还有那些不属于我的东西,我再也不敢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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