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带到众人面前,还在犹豫跪是不跪,膝盖处就被人狠狠来了一下。得,双膝着地了。他仗着人皮面具,抬头远远地忘了怀王一眼。这人黑了,皱着眉毛的样子,比上次见,显老。果然,自己还是貌美如花,而这个人,却已经老了。
落竹低下头,竟然只能找到这样蹩脚的理由,叫自己对他死心失望,以至于,不会扯着脖子望他。
季一长低低地对自己说着跪在底下这人,如何来路不明,讳莫如深,大约是个探子。可怀王说不清楚心里的感觉,他就是觉得,这人对自己是没有恶意的,甚至于,看见他,就好像有了力气。季一长这几日有些怪,怀王静静听着他喋喋不休,心里忽而涌上一种厌倦。
厌倦这纷繁的战场,厌倦这满身的戎装,厌倦这家国天下,江山万里。
季一长是个好谋士,可是,他不会是个好皇帝。
“罢了,不过就是起晚了。”怀王难得得宽容,“他本就不是士兵,你还自作主张把他编进士兵里。他若真是个商人,生意做起来,也是个叫人伺候的主,哪有这么早起来的时候呢?长长记性就行了,程图,杖责四十,够了吧?”
军中有一副将,军纪烂熟,怀王记不住的,都去问他,便是程图。这三十出头的青年见怀王一脸不欲追究,顺着他道:“回王爷,够了。”
“赶紧打完了,叫他们继续操练吧。”
于是,落竹大冬天被脱光了上衣,按在了长凳上。
衣服一脱,就露出雪白的胸脯后背,在场的,都是好些日子没见荤腥的,这时候别管胸脯有没有两块大肉,是好皮子就想上去摸几把。落竹听着不停响在自己耳边的抽气声,咬着牙骂怀王。
打就打,脱什么衣服?只怕我这四十杖挨下来,回去过一晚,屁股都要开花!
可惜我这娇滴滴粉嫩嫩只有草纸碰过的新菊花……
“啊!”
军中的板子,嬷嬷的针——落竹抽着冷气,苦中作乐,边扯着嗓子喊疼边想,真他妈活活逼死小鬼!
下面的人叫得杀猪宰羊,每叫一句,怀王心里头就被揪一下。打到二十杖,底下人再没了喊的力气,只有板子落下时,才跟着动一动,证明自己没被打死。再打二十杖,不,再打十杖,说不定一口气上不来,这人就一命呜呼了。
为什么,一想到一命呜呼这四个字,就有种心悸?
“程图,军中有没有种规矩,一次罚不完,分两回?”怀王问。
程图一口口水呛在嗓子眼,心想怀王也没有个小舅子大舅哥在军中啊,怎的就这么向着这人?他试探季一长的眼色,季一长却像动了怒,着意用着四十杖打死底下的人。目光移到季一长身旁——王爷,你这眼神,是说我不点头,下个挨打的就是我?
“回王爷……咳咳,有这么个规矩,好些年了,大家都不记得了……这回打不完,过几天伤养好,接着打,这是为了避免……把人打死。对,打死!”
“打死什么打死?”怀王瞟他一眼,“叫人停了,给他治伤,养好了,再打。”
于是落竹就一身血,被扔回大帐了。
军中规矩严,几乎每时每刻都有人因为不同理由受罚。落竹这样的惩罚虽然重,但是之前并不是没人受过,所以大家在看热闹之外,更是用一种欣赏美人受虐的奇特心态来欣赏的。可怀王提前终止了酷刑,坏了大家的兴致不说,更加坏了规矩。是而,落竹被扔进大帐,连个理会他的都没有。血把覆在背上的一层薄衫染透,竟还有人冷冰冰嫌他弄脏了地面。
人心凉薄,这落竹早就知道,他努力忍下一阵一阵的痛,心里想着,睡着了,或者昏过去,就好了。以前的许多次,都是如此,熬过了最痛苦的时候。再重的伤,总有痊愈的时候,熬过了这段痛,他就多吃多喝,逃出这个军营。
就知道,只要在怀王身边三里内,自己就会倒霉。
恍惚间,仿佛有水在唇边流淌。他轻启嘴唇,更多的水顺着干裂的唇流进喉中。呢喃着要更多,就真的有更多清水流淌进喉咙,滋润了干渴的唇舌。仿佛有谁替自己清理了伤口,涂了药,伤口火辣辣地疼,那人便轻声叹息着,说着什么。
落竹的煎熬似乎一下子减轻了许多,放松了肩膀和全身,沉沉睡了过去。
醒过来时身边一个人也没有,落竹艰难地爬起身,后背的伤还是疼,但尚能忍受。究竟是谁在那时伸出援手了呢?落竹环视大帐,隐约,听见交谈声。
“你不叫爷爷上他,就得自己顶上。”是个男人的声音。
“他还伤着,昏迷不醒……”有些熟悉的声音。
“爷不管那套!”
然后,是一声闷哼,水声y.i.n/靡得在帐内漫延开,落竹几乎立刻便听出,那是什么声音。
原来,落竹仔细回忆着那压低的声音,竟是那个弱不禁风胆小怯懦的邵龄帮了自己。
情感告诉他,他得去报恩,理智却阻止他的脚步。每个男人都不会愿意被人看到这幅情景吧,可是,邵龄怎能忍受呢?
原来那日自己初到,见到邵龄衣衫不整被人围在中间,是因为这个……他被这样对待了多久呢?怀王,你知道你手下的兵将,背地里竟然做着如此勾当么?!
一阵悲愤,一阵自责,耳边忽然传来踉跄的脚步声。抬起头,竟是邵龄独自掀开大帐破开的一角,走了进来。
“你醒了?”邵龄先是惊讶,而后欲盖弥彰般擦擦自己的唇,强自笑道,“你身子也太弱了,足足睡了两天。”
“邵龄。”落竹走过去,抬起手,牵动了背后伤口,冷汗立即就下来了。
邵龄竟像被蛰了一般,闪开身子,扯动嘴角,惨然道:“我脏。”
“我也不干净。”有那么一瞬间,落竹几乎想告诉他自己的身份。可还是忍住了,笑笑道:“邵龄,你恨么?”
邵龄想了想,摇头道:“没什么好恨的。我是家中二子,上头有个哥哥,已然成婚有子,下面有个弟弟,尚未及冠。征兵的人到了家里,家里废了大力气,才叫他们只征一人参军。都说保家卫国是荣耀事,可谁不知道,这一去,是凶多吉少。大哥娇妻幼子,是家中的顶梁柱,当然不能参军。小弟尚且稚嫩,更兼从小就是远近闻名的神童,振兴家业,都要靠他。所以,只能是我来。好在,我资质愚钝,双手无力,不必上战场拼杀。只要能好好活到停战,领一笔钱回家,也算不虚此行。所以你说,我恨什么呢?”
字字句句,落竹听来,竟都像告诉自己,只要想开,一切苦楚,皆不是苦。
那之后,落竹与邵龄的关系便好了起来。
一同刷马晨起之类自不必说,更兼邵龄发现,自从与落竹同进同出后,对自己动手动脚的人忽而少了许多。他不知落竹的本事,只当是鸿运当头。可怜落竹使出看家本事,吊着半个军营的胃口,看得见不敢吃,日日夜夜,梦里大兵都供着他。
如此,迎来了立春。
瓦剌那头没动静,怀王也不动打过去的心思。从年后至今,大军盘踞边塞,有一个多月。魏明德一封一封书信往怀王案头送,开始时候文质彬彬,之乎者也委婉表达。后来发现人家根本不理,措辞渐渐严厉起来,及至如今,已然歇斯底里,威胁再不把这场仗打完,粮草供应不上,与他无关。
刚巧这一日,荀沃回军中述职,碰见送信的信使,便一同进怀王帐中。怀王身着银白长衫,斜倚在虎皮上看一本书。见到信使,皱了皱眉,刚要说什么,却看见了后头的荀沃。他放下书,指指荀沃,又指指信使,道:“你念给我听。”
荀沃只得把魏明德的信拆开,一边忐忑,一边念。念到后来,自己都跟着肝儿颤。魏大首辅从来内敛深沉,说白了,一副奸臣相,放在戏台子上,怎么也得是个白脸,何时见他如此气急败坏的样子。更何况——荀沃打量主子的脸色——还是为了上头这位的军饷。说来也难怪,大军三十万,也就刚来的时候打了几仗,还都是小打小闹。愣在边关玩一个多月,搁谁不得多想啊。魏明德明着说粮饷跟不上,暗地里,却是怕怀王拥兵自重,在借机敲打。可惜,怀王不买账,该玩玩该吃吃,日子挺滋润。
“王爷……”荀沃觉得,自己有必要说点什么。
怀王却忽然摆摆手,叫信使出去,对荀沃道:“你这几日如何?”
怀王不问还好,一问,荀沃想起那时偶然之间见到落竹死而复生的事。他对怀王忠心耿耿,撒个谎难上加难,支吾半天,道:“还……成。”
怀王立即便察觉到他有所隐瞒,轻笑一声,道:“出了什么事?”
“没……没什么……”荀沃这人,办事认真谨慎,走一步想三步,就是为人有点死板,尤其是面对怀王,脑子更加打结,“子不语怪力乱神,我挺好,挺好……”
“见鬼了?在哪儿?”怀王忍不住笑起来。
“我没见!没见!”荀沃大惊失色,“王爷你误会了!”
“我误会什么?”怀王好几日不能如此放声大笑,心里对自己这有意思的下属又喜爱几分,“该不会,你遇见了美女蛇?她同你共度春宵之后,便就此消失不见?”
“我怎么敢……”荀沃一阵窘迫,偷眼看了一眼怀王似笑非笑的表情,嘟囔道,“那是你的人,我怎么敢碰……”
“什么?”怀王皱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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