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蜩贬居妫坞,历年陆续又有其她失宠嫔御被送到此间来。然妫坞毕竟曾属于崔氏,崔蜩自幼在此长大,如今住的仍是少女时的旧屋室,一床一几都笼着温婉的旧时月色。
伯鱼坐在崔蜩的客室里,饮着她烹的茶,看她逗弄铁笼里的小狐狸。
“它的母亲呢,被你们杀死了么?”她问。
伯鱼摆首,“我们找到狐狸窠时,母狐不在家,我就偷了一只崽子回来。”
崔蜩大不满,“你怎么能这样做?”
伯鱼本想把狐狸崽带回去给孪生妹妹,见崔蜩生气的模样可爱,立时变了主意,“你喜欢就留下。”又补充道,“它已沾染了人的气味,即使送回去,母狐也不认它了。”
淑女茫茫意
晚膳后,小婢将伯鱼带到一间寝室,开壁橱拿出一套丝质衾枕,色调很澹,无刺绣图案。
伯鱼头次见,好奇地询问。
小婢笑着解释,“这是娘子自己种桑养蚕缫丝织布做的寝具。颜色澹,是因为这颜色是天然的,非染色。娘子发现有些蚕虫吐的丝天然有色,遂加以拣择,历时十余载,培育出了吐彩丝的蚕虫。”
“娘子爱养蚕么?”
“娘子也养马,也种花,也造纸,不过还是最喜养蚕。她初来妫坞时,只带了一篮蚕虫,如今已繁衍出几间蚕室。殿下日间穿过的那片桑林,是当年娘子带着我孃她们亲手扦插的。”
室外有人唤“蝶君”。
小婢答应着,对伯鱼一礼作别,“殿下早些安歇吧,我去了。”
伯鱼和衣卧下,听窗外雨声潺潺,忆起自幼及长听说过的,关于崔蜩的种种邪恶诋毁,再也想不到她是这样一个人。
他坐起来,推开窗,见大多数房室均已熄了灯火,只有西南角几间屋子仍有光亮,透过雨雾,黄斑融融。
那必是蚕室。
守门的婢媪见到他,目露惊疑之色,踟躇着,有拦阻之意。
伯鱼的眼风冷冷扫过去,她们便噤声。
男子的履声较女子沉重急促。崔蜩多年来练就一副敏感的听觉,觉察到危险,下意识背靠板壁,一手仍提着灯,戒备地望向门口。
如此娴熟的戒备。
伯鱼心念一转,便明白了。
不知子都之美者,是为无目。他的皇父又怎舍得将这般绝代佳人幽闭荒园,而不时来享用?
他停步,向她微笑:“崔娘,我和我耶耶是不同的。”
她垂下睫毛,轻声道:“我知道。”
“我想看看你的蚕虫,你的纺车,你的织机。”
“好。”
尽管惶惊,她并没有拒绝。她似乎不讨厌他。这让伯鱼感到安慰。
孽子拳拳心
午膳时分,人报太子至。
傲来幽幽叹口气,“难得,我还以为他失踪了。”
伯鱼幼时,一度很依恋皇父。六岁之前,傲来时常父兼母职,带他睡眠。再大一些,教他弓马算术。待到他十四岁,开始注目皇父身边美姬时,傲来亦不以为忤,最宠爱的卫女陈娥,转手便赐予他,不避聚麀之嫌。
然后,他就长大了,有了更多的兴趣和消遣,看待老父的目光,也从儿时的崇拜,变成了如今的怜悯敷衍。
临近暮年,傲来如同所有烈士,常有感伤情绪泛上心头。只等待伯鱼的片刻,他就想起前尘种种。
最初相见时,伯鱼是一具瘦小羸弱的死胎,不比猫崽大多少。
傲来望着那团青紫的肉,想到他也有自己一半的骨血,不是不怜惜。手触及婴儿的一瞬,微躯内忽然发出细若蚊蚋的哭声。
得到皇父遮挽的男婴,最终还是留在了人间。
他一阵风冲过珍珠帘幕,敏捷矫健,像一只雄奇的豹子,来到傲来案前,“耶耶,我带回一头鹿,教他们炙鹿肉与你送酒。”
傲来含笑打量儿子,不得不承认,此儿风采远胜自己当年。伯鱼的相貌,更类崔家人,轮廓尤具崔大器的飞扬桀骜。
“这几天你去了哪里?”
“妫坞。”伯鱼正待他此问。
傲来闻言,审慎地瞬目。
“我见到了崔娘子。”伯鱼又道。
该来的总会来。
“哦。”傲来不动声色。二十余载帝王生涯,他最大的收获是深沉的心机。
“耶耶,”伯鱼问,“她当真害死了我孃孃?”
对子谤母,傲来所不能为也。
“谣传而已。”
伯鱼去了一件心事,不觉欢喜,“我看她也不像。”
“你以为她如何?”
伯鱼一拍皇父的肩,如对同龄年少,“耶耶,你也是男人,还问这样的话。”想了想,又问他,“崔氏覆灭久矣,崔娘仍美好,耶耶弃她于荒园,不觉暴殄天物么?”
傲来心中掠过猜疑,难道他知道了什么,要为母缓颊?不可能,当年的知情者早就被处理干净了。
遂澹澹道:“你以为她是恭顺的?”
青灯照幽怀
岂止不恭顺,简直是不识时务的忤逆!
傲来犹记得,在妫坞第一次临幸她时,她反抗得何等激烈,自己胸背之上,尽是她指爪划的血痕,连颊上也着了一道,狼狈不堪。
她似乎不明白,女子的身分完全取决于其父其夫,父盛而女贵,夫荣而妻显。已然失去父荫的她,仍推拒丈夫的怜爱,分明是自甘下流。
她大概以为个个皇帝待废后,都似他这般宽厚,亦不想想幽室里的张嫣,长门宫中的陈娇,是怎样捱过惨淡的后半生的。
她越是不从,他越要幸她。到底是女子,心气再高,气力只得一点点。按在身下,千抽万送,看她泪潸潸湿了鬓发,尤其快意。
许是难产伤身,许是意念的坚拒,她未能再有身孕。
她与他之间的联结,只剩一个伯鱼。
他时常幻想,有朝一日,她不再执拗,将秘密说与她听:我们的孩子还活着,我没有亏待他,还建之为储。她如他所期待的那样,投入他怀中,喜悦地哭泣,热泪融化眸中霜雪。
每思及此,便是在中夜,他也会披衣而起,兴奋地踌躇、搓手,乃至飞身上马,狂飙去妫坞见她。
*
以往伯鱼觊觎皇父的妃妾,但微露兴趣,今上便笑着拍他的手臂,“你拿去。”
此一番论及崔娘,今上的态度却是微妙混沌的,难道是因为崔娘做过皇后,担心物议?
伯鱼一生顺遂,谋求的东西,没有得不到的,又承继了外祖一脉的跳脱无忌,傲来的保留并未打消他对崔蜩的念头。
来日又是潮润的雨天。
伯鱼忆起那夜在妫坞,崔蜩引着他参观蚕室与织室,窗外暗夜绵绵,风雨飒飒,她瘦削的身影显得格外孤清、寂寞。
他跃马出宫,恨不得即刻见到她。
半途,却遇到傲来的銮驾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