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
驿馆里的耶律小王爷又一次叹气,心中甚是烦闷。
也不知那日救下的宫中美人怎样了?
那天晚上,他把人抱到太和殿的庙廊里,恰好遇到了在筵席上伺候的小太监,于是便让他去通报了皇帝。
想到那天,皇帝陛下从自己怀中把人抢过去时的表情,真是让人不寒而栗呢。
如今已是三月,距离除夕夜已经过去了三个月了。耶律小王爷数次请求入宫,想去探望那日救下的美人,都被皇帝以君后身体有恙挡了回来。
这皇帝也忒小气了些,想到自己不久之后就要回西辽了,以后恐怕山高路远的再难相见了吧。
“唉…”
又是一声叹息。
驿馆的门被人敲响,耶律流光看着进来的人,本来柔和温润的脸变的有些阴毒。
勾起一抹带着冷意的笑,沉声问道,“萧含玉那边,安排的如何了?”
“回二殿下,都安排好了。”
“你下去吧。”
“殿下,真的要这么做吗?两国交战,真的是你愿意看到的吗?”
“滚。”耶律流光面色一寒,反手一掌推开了面前的人。那人被他推出几步远,转身离开了房间。
两国交战,生灵涂炭。对,这就是我想要的。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耶律流光的脸隐没在昏暗的灯光里,眸子转动,余光瞥见了桌上放着的一把纸伞。
他的神色渐渐缓和,又变成了温润如玉的无害模样。
黄师塔前江水东,春光懒困倚微风。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
三月阳春,微微清风,丝丝细雨。万紫千红斗芳菲,正是一年好时节。
江起云仰卧在窗边的小塌上,望着前庭园子里的花花草草。
怀孕六个月的肚子已经很大了,腹中的孩子也活泼的很,时不时的就会动一动。
自从上次出事以后,齐朗再也不许他出交泰殿。二芙也被杖责,任自己如何苦求也没用。
这三个月里,每隔十日就要做一次艾灸,虽然每次的时间缩短到半个时辰,但那种难熬的刺痛,真是把江起云疼怕了。偏偏王太医还不肯放过他,每日还让他泡药浴半个时辰,每次泡完都浑身酸软的厉害。
虽然辛苦,但好在腹中的孩子还好好的,一日一日的慢慢长大。若是日后,若是日后齐朗厌烦了自己,又有了别人,总归还有个孩子。
想到这里,心中一暖,伸手抚上了肚子,对着腹中的孩子说,“你呀,可要好好的长,要像你父皇一样,能骑马射箭,可不要像我。”
“像你好呀,我的起云如此聪慧俊秀,孩子若是像你,必定也是乖巧可爱。”齐朗的声音从门口传来,转眼人已经来到跟前。
江起云知道自己说的话被他听到了,羞的脸又红了。
齐朗来到他跟前,使劲搓了搓双手,才把手放到他的肚子上,问道,“今日感觉怎样?孩子有没有闹你?”
“孩子很乖。”江起云话音未落,突然又一声痛呼,“啊……”
齐朗感觉到手下的肚子一阵颤动,自己的手被实打实的踢了一脚。
江起云皱着眉,不敢乱动,等到肚子里平静下来,他才觉得腰酸痛的厉害。
齐朗到他身后,按上腰侧帮他轻轻的揉着,担忧的问道,“孩子每日都这么闹腾,你受的住吗?”
江起云感受着身后那双手的温暖,笑着说,“不是每次都这么大劲儿的,今日定是因为感觉到你摸他了,在跟你打招呼呢。”
齐朗很舒服,两人说着话,江起云的声音越来越低弱,慢慢的就要睡着了。
此时,不速之客王太医打破了温馨的气氛。
“微臣来请脉了。”老太医说话中气十足,这是来请每日的平安脉了。
江起云这段时间跟王太医见面比较频繁,已经与他熟了,也见识到了他的厉害。乖乖的把手伸出去,小心翼翼的看着他,生怕他再诊出什么好歹来。
王太医闭上眼睛,静静的按了好一会,才开口说道,“嗯,不错。以后每十天一次的艾灸可以停了。”
“真的啊,太好了。”江起云听他这么说,高兴的几乎跳起来。
王太医看他这样子,不由得皱了皱眉,问道,“受了这么一遭罪,日后还敢不敢一个人在雪地里乱跑了?”
“再也不敢了。”江起云想起那日,还心有余悸。
“想保住孩子,你听不听老夫的话?”
“自然是听的。”
“我可曾说过让你注意保暖,不能见凉?”
“说过。”
“那你为何不穿鞋?!”王太医大喝一声,中气十足啊又是!吓得江起云和齐朗都是浑身一颤。
不过经他提醒,齐朗这才发现,江起云的衣摆下,半遮着一截纤细脚踝,那双白嫩的足上真的没穿鞋。
齐朗顿时也黑了脸,“起云,寒由足生,你怎么能不穿鞋?”
“我…光脚踩着地毯舒服。”
“唉,你呀…”齐朗无奈的叹了口气。
一旁的王太医看着俩人,冲着齐朗说道,“陛下还愣着做什么?快给他把鞋穿上。”
说完拎起药箱就走了。
唉,真是不让人省心。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昨夜一场酥雨,淅淅沥沥的,倒是下到了清早。
齐朗揉了揉酸疼的后颈,将手中的朱笔放下。昨日睿王递了折子,要求进宫面圣。
睿王齐越,是先皇长子,为人谦和,鲜少过问朝中事。如今这位大皇兄,竟然主动进宫面圣,真是出乎意料,却又在齐朗的掌控之中。
巳时已过,齐朗终于见到了这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皇兄。
来人一身紫色直裰朝服,腰间扎条同色金丝蛛纹带,来到齐朗面前行礼。
“参见陛下。”
“大皇兄无须多礼。”齐朗上前扶起他。
命苏福上茶,Xiong-Di二人面对面坐着,齐朗问道,“大皇兄久不进宫,不知今日来所谓何事?”
“唉,七弟,你就莫要打趣我了,我今日是有求于你,要跟你讨个人。”
“莫不是为了那日的西辽女子,你是看上那萧含玉了?”齐朗调笑着问。
“七弟,并非我钟意那女子,而是我受人所托。”
“受萧含烟所托?”
睿王闻言一愣,有几分惊讶,随即又说道,“七弟真是神通广大,果然什么事都瞒不了你。”
三年前睿王偶遇西辽少将萧含烟,从此钟情于那男子,不可自拔,这事情别人不知道,可齐朗是清清楚楚,因为他神通广大嘛!
西辽大将萧训有一独子名含烟,萧含玉不过是萧家养女,有外界传言是将军夫人与人偷情所生,并不是正儿八经的将军女儿,否则也不会被随随便便的送人。只是萧含烟却十分疼爱这个妹妹,两人感情甚好。
西辽王派使节送个女人过来,这是想向齐朗示好的意思,若是齐朗再推脱着送回去,岂不是驳人家面子,于是便顺势收下。齐朗本也是打算将萧含玉送到睿王那里,也只当是个顺水人情,却不曾想他这大皇兄还挺心急,看来萧含烟把这傻大哥吃的死死的啊。
送走了睿王,齐朗在心里盘算着,西辽的使臣也该离京了,再不走他可是要撵人了。那个耶律流光真是烦人,隔三差五的就要进宫看望君后。真是图谋不轨!
江起云一手抚着肚子,一手拿着一束花枝,在二芙的搀扶下挪到了南御书房。
齐朗抬头,正好看见了迈进门的他,“你怎么来了?不是说了不许再出交泰殿。”
江起云扬了扬手中的花枝,笑着说,“我来给你送花,你闻闻香不香。”
说着就把那一枝玉兰送到了齐朗的鼻子前,然后又慢慢的走到御案边的笔筒前,将那花枝插了进去。
齐朗看他挺着肚子,动作笨拙,一举一动似乎都格外吃力。又想着他不知怎么坚持着走过来的,不由的一阵心疼。
上前将他揽在怀里,摸了摸他的腰。六个多月的身孕,孩子长的很快,肚子也越来越大,只是江起云还是瘦的厉害。
齐朗扶着他坐在红木圈椅上,问他,“一路走过来,就是为了给我送花?”
“宝宝想你了。”江起云指着肚子说。
齐朗被这一记温柔击中,抱着他狠狠的亲了上去。
江起云伸手揉了揉被吻肿的唇,可怜兮兮的说,“阿朗,解了我的禁足令吧,你不发话,她们哪里都不让我去,今日我来找你,都求了芙兮好久。”
“不成,你在交泰殿里待着,哪里也不要去。”齐朗的语气很坚决,他太怕再出意外。
“阿朗,以后我去哪都让人跟着,求求你,别关着我。”
也许是因为孩子的月份慢慢大了,江起云的情绪很不稳定,说话都带了哭腔。
自从上次除夕夜之后,他就格外的依赖齐朗。每天在交泰殿等着他时,总会担心他会不会今晚就不回来了,会不会去跟别人睡了。
如今,他被禁足在交泰殿,只觉得自己被隔离了,只能每天巴巴的等着齐朗,想来见见他也被百般阻拦。
“阿朗,我求你了,别让人关着我,我害怕。”江起云抓着齐朗的衣袖哀求着不肯放手,“她们都不让我出来,不让我见你。”
“起云,你胡说什么,没人关着你,不让你出来是为了你好。”齐朗看他情绪失控,只能慢慢跟他解释,“起云,我每日都去看你,你不要怕,我们不是每晚都睡在一起吗?”
江起云听他这么说,渐渐平静下来,过了好一会,抬起含泪的眼睛问,“那我能去静水小榭看杜鹃花吗?让人跟着去,不是一个人去。”
“嗯,好。我跟他们说,以后近一些的地方都准你去,不过得有人陪着,不能你自己一个人。”
江起云点了点头,又重新猫进了齐朗的怀里,不一会又睡着了。齐朗无奈只能让人在临时休息的小塌上多铺了层被褥,将人放在上面。
就这样,齐朗坐着批奏折,江起云躺在一旁的榻上睡觉。
看着躺在那里的江起云,齐朗只觉得心满意足,岁月静好。
晚上,又到了泡药浴的时间。
大木桶里热气腾腾,药味很浓,齐朗抱着江起云正要放他下去,怀里的人却勾着他的脖子死活不肯下去。
“起云,别任性,待会水要凉了。”
“可我每次泡完都好难受,全身的骨头都很酸。”
这是王太医针对江起云的体质,调配药材制成的药浴。像他这样体质阴寒,气血两虚的人泡完之后,便会周身无力,筋骨酸痛。不过这也代表,药力在体内发挥了作用。
齐朗自然知道他难受,可是也没有办法,若是他这身子再不好好调理,恐怕难保孩子平安生下来。
看江起云那可怜样子,只好哄着说,“我抱着你,咱们一起泡。”
说着就抱着江起云一起泡在了浴桶里,这个浴桶很大,容下他们二人绰绰有余。
江起云把头靠在齐朗的怀里,心里想着若是能一直这样该多好。若是只有他们两个人,该多好。想着想着,就觉得眼眶发酸。
齐朗感觉到,有湿热的液体滴落在胸口,本以为是水,低头一看才发现,江起云已经哭成泪人。
“起云,你怎么了,是难受的厉害?”见江起云不说话,心里更加着急,“起云,你说话啊!你哪里难受?”
江起云摇了摇头,伸手抱住了齐朗的上身,哭着说,“阿朗…你有没有厌烦过我…若是我哪里让你讨厌了,你一定要告诉我…别不理我…”
“起云,我从来没厌烦过你,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些?到底怎么了?”齐朗拍着他的背,帮他顺气。
“阿朗…若是你以后有了别人,能不能也来看看我…和孩子…”江起云边哭边说,整个人都在颤抖着。
齐朗看着心疼的不知道如何是好,慌乱的帮他抹着眼泪,“起云,你莫名其妙的胡说什么?别再哭了,你哭的我心都碎了,你这么哭着,肚里的孩子也要跟着伤心的。”
江起云抽抽搭搭的又哭了一会,才停下来。齐朗看着他红肿的眼睛,心里五味杂陈。这一段时间江起云太不正常,很容易情绪失控,动不动就掉泪。有时候自己回来晚了,他就在交泰殿的小塌上坐着等,也不肯上床休息。
半个时辰到了,齐朗抱着江起云出来,给他穿上里衣,抱到床榻上。
江起云身上软的没有力气,抬抬手都费力。齐朗帮他按揉着四肢,这样能减轻些酸痛。
这时突然苏福进来了,齐朗看他慌慌张张的,又欲言又止。于是从床榻上下来,问他,“发生了何事?”
苏福小跑到皇帝跟前,小声嘀咕了几句。
只见,齐朗突然变了脸色,神情严肃。他走到江起云跟前说,“起云,我有些事情要处理,得出宫一趟。”
“那你快去吧,不用担心我。”江起云的声音还有些虚弱。
齐朗帮他盖上被子,急匆匆的转身就走了。
江起云看着他离开,紧闭着眼睛,觉得胸口闷的发疼。
苏福的声音虽小,可他却全都听到了,是那个西辽女子出事了。所以阿朗才那么着急的走了。
原来不曾安排在宫里,是住在了宫外。那样英姿飒爽的女子,阿朗是不舍得将她困在深宫里吧。
江起云软绵绵的躺在床上,感觉身下的肚子坠的腰疼,想翻翻身,可是根本做不到。刚泡完药浴,身上的每一处都是酸痛,尤其是腰和双腿。以往每次,都是齐朗帮他翻身,帮他。现在齐朗不在,他只能维持着一个姿势,独自忍着。
腰疼,腿疼,肚子里也闹腾个不停。
江起云把头埋进枕头里,蹭掉脸上的泪,抽噎着,强忍着不哭出声来。
夜色渐深,外面风声起,细雨飘摇。
芙兮看帐子里没了动静,便熄了内殿的灯火,只留了床头一盏小灯。又跟芙玉说,让她去关紧门窗。
这时却听见了江起云的声音,芙兮赶紧来到床榻前,“主子,怎么了?可是身子又不舒服了?”
“没,别关门,开着。”
阿朗还没回来,得给他留着门。不然,他该进不来了。
拥被听春雨,残灯一点春。
黑暗里的江起云,睁着眸子不肯入睡,他在等齐朗回来。
每晚齐朗都会搂着他睡,今晚不会不回来的,他得等着。
感觉到腹中的孩子在动,江起云伸手在肚子上打着圈,安抚着胎儿。默默的说着,你也没睡呢,也在等他吗?
江起云这样的身子,哪里能熬得住,怀孕后便格外嗜睡,白天都要睡很久,更何况夜里。很快他就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但是每隔一会就会醒来一次,每次醒来他都努力的睁开眼,伸手摸一摸身侧的褥子。
一夜里,无数次,摸着身侧空空的,没有人。
沾湿泣露酥雨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天亮了,小雨淅沥未停。
江起云又一次伸手摸了摸身侧的被褥,凉的,齐朗一夜未归。
他呆呆地望着身下龙凤呈祥的大红色锦被,两滴泪嘀嗒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