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拂晓,晨光熹微。
齐朗小心翼翼的将臂弯里的人放在床榻上,胳膊又酸又麻,却又不敢大动,生怕吵醒了他。
那晚江起云在萼汀小筑迟迟没有等到江夫人和江起山,正心焦时听到疏桐带来丞相府的消息。他情急之下只能一路颠簸赶回了丞相府,看到府内满院血腥,强撑着走到齐朗跟前便晕了过去。
许是因为吓着了,江起云自从三天前回宫后,便整夜整夜的梦魇,总是满头汗水的被惊醒,即便再困也不敢闭眼了。齐朗只能在他醒来后抱着他,拍着哄着让他再睡会。
齐朗轻轻下了床,由宫人伺候着穿上了朝服。在床榻前俯下身来,亲了亲江起云的脸,瞅着他还缠着纱布的额头不禁皱了皱眉。
整了整衣摆,正要离开,却被抓住了袍角。
“阿朗…别走…”江起云没有睁眼,声音软软的,看来还是困的厉害。
“别怕,我让人把煜儿抱来陪你,宫人都在这守着,你安心睡吧。”齐朗揉了揉他的头发,轻声安慰他。
“嗯。”江起云哼了一声,又将头往被子里埋了埋。
“我很快就回来。乖啊。”齐朗笑着勾了下他的鼻子,又吩咐好宫人,这才放心走了。
自从江起云回来,小太子齐煜的待遇也是明显好了许多,时不时的还能跟着自己的亲爹睡一会。
齐朗走后,宫女轻手轻脚的将还睡着的齐煜送到了江起云的身侧。小家伙一到了爹爹身边,立马醒了过来,不哭不闹的很是乖巧,只是攥着小手扯了扯江起云的头发。
江起云昨晚没怎么睡,今早正困着,被扯了半天也没醒。这下可急坏了小太子,顿时就撒开嗓子嚎啕大哭起来。
江起云瞬间醒了过来,抱起了正哭的起劲的小娃,“煜儿,怎么了?爹爹抱了哦,不哭不哭。”
“殿下,奴婢来抱吧,陛下吩咐了,不能扰了您。”一旁守着的宫女上前来说道。
“无妨。”江起云笑了笑,抱着孩子不愿撒手,看那宫女面生,又问道,“你是新来交泰殿的吗?”
“回殿下,奴婢从小太子出生便在偏殿里伺候了。”宫女答道。
“你们将太子照顾的很好。”江起云笑容里有些许落寞,从生下齐煜,他便与孩子分开。孩子刚出生时那么虚弱,他也没能亲自照料。
当初看到棉布里包着的青紫的一小团,真的是万箭攒心,做梦也没想到如今能长成雪白玲珑的娃娃。
“煜儿,对不起,我不是好爹爹,竟然丢下你。”江起云将孩子抱在胸前,又红了眼圈。
齐朗回来便看到,江起云只穿着里衣,散着的头发仅用锦带束在脑后,正抱着孩子落泪。
“我不在,你就犯傻。好好的,哭什么?”齐朗帮他擦了擦泪,将孩子接过来,交给一旁的宫女,又摸着江起云的手冰凉,不禁有些气恼,“你们怎么伺候的?也不知道给君后披件衣裳。”
寝殿里的宫人都立时跪了下来,自从江起云离宫,齐朗的脾气变差了许多。
“阿朗,我没觉得冷。”江起云的声音里还带着哽咽,如今不过九月,寝殿里并不冷,只是江起云毕竟身体太弱了,总是手脚冰凉。
齐朗脱掉鞋袜,上床将他揽在怀里,又扯过锦被盖上,将他的手脚都捂在自己身上,用衣袖抹了他的泪,“别再哭了,你流的泪已经太多了,我要心疼死了。”
“阿朗…我不想跟你分开…跟你分开比死还要难受…”江起云哭泣着,抱紧了齐朗。
“谁也不能分开我们,我说过的,谁都不准带走你。”齐朗拨开他的头发,摸了摸他额头上的纱布,“头上,怎么伤的?”
“不小心,摔的。”江起云垂着眸子答道。
“我陪你再睡会,午后王太医过来。”齐朗让他在怀里躺好,看着他闭上眼睛。
江起云的身体太差了,不能久站不能久坐,腰跨上的伤让他弯腰都吃力,小腹也是时常疼痛。
生下那个孩子,真的是要了他半条命。
如弱柳扶风,如白雪纤纤。一触即散。
江起云太娇弱了,齐朗甚至不敢用力的抱他,生怕一不小心就会揉碎了他。
王太医来到交泰殿时,江起云还在睡着。齐朗看他好不容易睡沉了,也不舍得叫醒他。便卷起他的衣袖,让王太医把了脉。
浮而无力乃虚,缓迟涩细乃弱。按之不足,隐指豁豁然空。王太医切着脉频频摇头,叹息不断。
沉寒积痛,迟病积攻。虚涩少血,气息濡弱。正气飘离,精枯形瘦。
江起云先天不足,体质孱弱,本就是一辈子缠绵病榻之人。
当年太和殿前,冰天雪地里为齐朗撑伞,致使沉寒积病。当初被接进宫,硬生生堕去了腹中胎儿,致使气血两虚。为齐朗怀胎孕子,又是几经波折,被孩子掏空了身体。生产时吃尽了苦头,不仅失血过多,胎宫腰跨和下身皆是重伤。
桩桩件件,令人痛心。
眼前人,不只是一生病痛,更是一身伤痛。
王太医沉思许久,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陛下,若是他今后与废人无异,也再不能孕育,陛下待他还是会一如既往吗?”
“朕不能没有他。即便如此,那又如何?就算他瘫了残了,朕也会护他一生。免他苦,免他忧,一辈子将他捧在手心里。”齐朗目光如炬,说的斩钉截铁。
“微臣会竭尽所能的。”王太医把江起云的手放回锦被里,又开始检查江起云腰跨和下身。
还在沉睡的人,被轻轻的翻转了身体,掀开里衣,露出了白皙纤细的腰肢。
齐朗顿时惊的心里一颤,心疼的红了眼,那雪白的皮肤上竟密密麻麻,青紫一片布满了针眼。
齐朗指尖颤抖着又往上掀了掀里衣,密小的针孔从脊椎蔓延到腰际。难怪他沐浴时不让自己陪着,难怪脱衣服时总是遮遮掩掩,原来是怕被看到。
这些针扎上去该有多疼,江起云那么怕疼,又那样胆小,自己又不在他身边,他是不是疼哭了?是不是很害怕?想到这些,齐朗的心就一抽一抽的疼。
王太医的手一按上江起云的腰,江起云就醒了过来,他皱着眉睁开了眼,看着床前的人不好意思的笑了,“你们怎么不叫醒我?要诊脉吗?”
江起云说着就把自己的手伸了出去,齐朗将他揽在怀里,捉住了他的手,笑着说,“你睡的太沉了,刚才已经诊过了。”
“那我有哪里不好吗?我觉得自己好多了。”江起云笑着问王太医。
“你好着呢。”王太医看他面无血色,笑得让人心疼,也不打算跟他多说。
“那我能照顾孩子,阿朗你不要总让人抱走煜儿,我想天天抱着他。”江起云抬头看看齐朗。
“不成,你坐的时间久了都腰疼,更何况抱孩子,你得先照顾好自己。”齐朗义正言辞的拒绝了他的请求。
“阿朗…”江起云拖长音,撒娇。
“撒娇也没用。”在这件事上,齐朗坚决不肯妥协。
江起云每夜梦魇连连,又哭又闹,比孩子还难伺候,他伺候一个人已经够累了。
王太医收拾了药箱,又嘱咐以后每日都会过来帮江起云按揉针灸,原先的药浴还需换几味药材继续泡着。
江起云一听还要泡药浴,顿时就皱起了眉头,苦着一张小脸。药味熏天,周身酸痛无力,那滋味,啧啧…酸爽…
“别害怕,我陪着你,忍一忍好不好,等你好一些了,咱们就不泡了。”齐朗扶着他的背,让他靠在了软枕上。
然后从怀中掏出一方明黄色的锦帕,锦帕里包着的是一根白玉簪,通体晶莹剔透,上面雕着一枝佛手莲花。
齐朗献宝似的送到江起云眼前,“送你,我亲手雕的。”
“阿朗好厉害,这簪子真好看。”江起云凑到他跟前,轻轻亲了一下他的脸,从他手中接过了簪子。只是脸上的笑意瞬间没了,他盯着齐朗的手怔住了,那双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此时却添上了许多细小的鲜红口子。
江起云知道,这一定是被刻刀刺破的,他小心的碰触着那些细小的伤口,轻轻的吹着气。
“没事的,一点都不疼,是我太笨了,总是划到手。”齐朗抽回自己的手,笑着安慰他。
自江起云走后,他就开始雕这根簪子,即便是醉酒后双手颤抖,也从不间断。每一刀,几乎都是混着血刻出来的。如果在阳光下仔细看,便会发现每条纹路里都有着隐隐的红丝。
齐朗拿过一把梳子,细细的捋着他的发丝。
青丝在握,云鬓如墨。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
齐朗看着眼前人,只觉得自己是世间最痴傻的皇帝。
江起云手中握着那根玉簪,用手指摩挲着上面的一行小字。轻轻勾起了唇角,如春花璀璨。
那玉簪上刻着,朗抱云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