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除夕夜,今晚盛京皇城里火树银花,通宵灯火人如织,一派歌声喜欲狂。
进了腊月后,江起云的身体好了许多,平日里再也不用挨针了。只是天冷了以后小腹时常闷痛,懒觉也多了。
今晚的宫宴又要开到半夜,齐朗看他困倦,外面又冷的很,便让他在交泰殿里歇着,只盼着能早早离席去陪他。
江起云一觉醒来,发现外面天都黑了,阿青正趴在床边看着他。阿青胆子小,说话也有些不清楚,平时总爱待在江起云身边,也只跟江起云说话。
江起云看他趴着一动不动,连眼睛都不眨,便坐起来问他,“阿青怎么不出去玩?今天宫里头很热闹。”
阿青摇了摇头,又低下了头。
江起云拉过他的手,摸着不凉,又说,“本来今晚想带你去宫宴上看看的,可我实在乏的厉害,不如让芙兮姐姐带你去吃些东西?”
阿青摇了摇头,“不去…”
江起云笑了笑,有些无奈。前几天他想把阿青送到丞相府,也好能去学堂读书,只是这孩子死活不肯离开自己。
齐朗回来时已经亥时了,江起云正领着阿青在殿前放烟花,灯火阑珊里,起云笑得格外好看。
“穿的这样少,还在外面站着。”齐朗解下身上的大氅将他裹住,语气里带着几分责怪。
“阿朗现在才回来,撇下我一个人,还不让我出来,真是不讲理。”江起云把齐朗有些发凉的手放在嘴前呵着气。
齐朗突然打横将人抱起,向外走去,又对一众宫人喊道:“不许跟来!”
“阿朗我们去哪儿?”江起云伸出双臂勾住了他的脖子。
齐朗笑了笑没有说话,一记马哨吹起,一匹高大的骏马奔驰而来,通体黑段子一般油亮,唯四蹄雪白。
“踢雪乌骓,好俊的马!”江起云看着已跑到跟前的黑马,不由得一声赞叹。
齐朗摸了摸马儿的头,眼中光彩流转,似追忆,似怅惘,“在军中数年,乌骓所向无敌,常一日千里。”
江起云看着眼前人,仿佛能看到昔日在西北军中,银甲披身长qiang横扫的少年英豪。
“据史书记,霸王项羽的座驾便是一匹乌骓。当年兵败垓下,虞姬自尽,霸王也自刎乌江。”江起云的面容在月色下有几分悲戚,他用手抚摸着马身,极尽温柔,又继续说道:“霸王命人牵马渡江。那马咆哮跳跃,回顾霸王,恋恋不欲上船,霸王见马留连不舍,遂涕泣不能言。众军士揽辔牵马上船,那马长嘶数声,望大江波心一跃,不知所往。不知所往…那马儿是以身殉主了…”
江起云言罢,已经潸然泪下。乌骓有情有义,怎不令人动容。
“起云莫要伤心,那乌骓死得其所。我不是霸王,你也不是虞姬,咱们的乌骓断不会沦落到以身殉主的地步。”齐朗怜惜的吻着他落泪的眼睛,将他的泪珠含进唇里。
郎君心醉矣,误入眼波深处,雪深不知归路。
齐朗抱起怀中人上了马,乌骓飞驰绝尘,吓得江起云缩在齐朗胸前不敢动弹。
齐朗看他害怕,便拍了拍马背,笑着说道:“小黑你慢点跑,我们是出宫玩,不是去打仗。”
这匹马跟随齐朗多年,很是听他的话,速度渐渐变缓。齐朗搂着江起云的腰,二人共乘一骑,策马奔腾在月色朦胧的冬夜里。
“阿朗,我们去哪儿?”
“天涯海角,四海八荒,起云想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天大地大,真想永不停息。江山,皇位,统统不要了!我们就这样走的远远的。
无数次,他骑着这匹马,奔驰在去见江起云的路上。
这一次,天地无垠,月明风清,他终于不再是一只单骑。
耳边风声呼啸,两侧风景疾驰而过。江起云低头看看箍着自己腰身的那双手,万种柔情尽现于水色眸中。
他将自己的双手覆在齐朗的手上,传递着手心的温度,“阿朗,有你在,我到哪里都一样。阿朗便是天之涯,海之角。”
“起云…”齐朗眼眶酸涩,声音哽咽。
“阿朗,停下吧。我们去龙津桥那条街,你第一次带我出宫时就去了那儿,你还记得吗?”江起云弯起唇角,一双美目在月光下熠熠生辉。
“当然记得,你送我的吊坠,我一直带在身上。”齐朗摸了摸胸口的白玉坠,又抱紧了胸前的人。
今晚是除夕夜,街上冷清无人,寒风吹动林木。
梅花竹里无人见,一夜吹香过石桥。
齐朗紧了紧江起云披在身上的大氅,握着江起云的手,牵着乌骓马,缓缓走过龙津桥。
晓风吹雪,翩然而至。桥边红梅,瓣瓣随风而去。落花落雪落满头。
肩头花,发上雪,身边人。天地之间,只影向他。
天还未亮,寒雾重重。皇宫里的钟声响起,回音阵阵。
卯时,宫门大开,列队等候的朝臣们依次而入。过了上元节,又要开始早朝了。
交泰殿前庭有雪,如朵朵瑶华盛开。冬日未过,窗前竹还翠,院里梅暗香。几盏红灯笼挂在树枝上,倒凭添几分暖意。
苏福躬身而立,带着御撵仪仗正在殿外等候。
灯挑红烬落,玉花停夜烛。
齐朗坐在床榻前,看着还正酣睡的人。江起云睡着的样子格外乖巧,长翘的睫毛随着平缓的呼吸微颤,小巧的耳垂后散着几缕碎发。
齐朗看着他,一颗心都要化了。天底下为何会有这般妙的人儿。他伸出手指小心的摩挲着江起云的脸,轻轻的把唇点在他的唇上。
软软绵绵,温柔极了。不管多少次,每次吻他的时候,胸口都怦怦乱跳,仿佛还是第一次见他时。
齐朗细碎的吻又落在他的眉心,缓缓的,淡淡的,怕惊醒了他,却又想让他睁开眼看看自己。那是一双多好看的眼睛啊。
爱一个人,大抵就是这样千回百转的滋味。
“嗯……”江起云慢慢睁开了眼睛,皱着眉头捂住了小腹。
“怎么了起云?肚子疼吗?”齐朗看他变了脸色,瞬间紧张起来。
“没事,你别担心。自从生了煜儿,时常这样,过一会就好了。”江起云躺在床上,蜷着身子攥住了齐朗的手,“你快去上朝吧,别误了时辰。”
“你这样我怎么放心走,我再陪你一会,等你好些了再走。”齐朗将他的手放进被子里。
“阿朗,我真的没事,我自己的身体我知道,你快去吧。那么冷的天,别让人等着了。”江起云半支着身子从床上坐了起来,一手还捂在腹上。
“好好,我这就去,你快躺好吧。”齐朗脸上一丝苦笑,将他按回了床上。
安置好江起云,齐朗转身走了几步,却又顿住了脚步,返回来给他掖了掖被角,“起云,我这就去了,你好好躺着,哪里也不要去。”
他俯下身将头埋进江起云的肩颈,深深的嗅着那股淡淡的清香。这是独属于江起云的味道。
天边泛白,风雪乍起。一抔愁绪。
齐朗没有乘撵,踩着积雪一步步走到太和殿,前方七十二根雕龙柱矗立,庄重而威严。他缓缓走上三十九级台阶,每一步都带着沉重。待走到殿内,身上已经有了一层落雪。
御史台十四员,谏院八位正言,内阁十二席,除了江丞相称病,所有人都到齐了。该来的,终归还是来了。
齐朗听着他们的激越陈词,笔笔讨伐,面色阴沉如水。
“江起云原是逆臣之遗孀,陛下立他为后本就有违社稷!有违祖制!”
“自江起云入宫以来,陛下数度罢朝,永嘉三年更是百日不曾临朝,日日在交泰殿内消沉酗酒!荒废朝政!”
“同年九月,陛下为了江起云,夜围丞相府,打死众多相府家奴,误杀了两名进京参加春闱借住相府的文人!寒天下士子心!”
“陛下为了江起云,大兴土木筹建国医馆,损耗人力物力,劳民伤财!”
“陛下不思悔改,专宠江起云一人,为他散尽后宫,致使皇家子嗣稀薄!”
“臣等恳请陛下废后纳妃!”朝臣的声音响彻大殿。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江起云何错之有,最后的废后纳妃才是今天的目的吧。
齐朗周身透着寒意,原来,他对江起云的爱,却成了别人施加在江起云身上的罪名。
坐在龙椅上的皇帝,缓缓站了起来,望着前方,沉声说道:“千罪万错,皆是朕所为。朕此生绝不废后。”
我本无心为皇,若是有选择的余地,江山和起云,我选起云。
“请陛下三思!”
站在太和殿外的江起云,听着里面传出的声音,浑身一震,捧着的手炉跌落在地上。
齐朗上朝许久不回,他是来此等他下朝的,交泰殿里还备好了暖身的武夷红茶和桂圆莲子粥。
煜儿还睡在雕花小床上,今早突然叫了一声爹爹。他是来等他一起回去的。
阿朗会牵着他的手,责怪他那么冷的天还跑出来,会把他抱起来在雪地里转个圈。
明明我们可以好好的,为什么总是有人要难为我们呢?
阿朗,难怪你出门时神色疲惫,语气沉重,难怪你让我好好躺着,哪里也不要去。你总是什么都瞒着我。
江起云看着立在大殿上的人,眉如墨画,目如寒星。此刻正因为自己的到来,惊诧不已。
那是自己的夫君,是夜夜与他同榻而眠的枕边人,也是他的君王。
江起云站在大殿中央,耳边是群臣的唇qiang舌剑,只觉得一阵阵头晕目眩。
“江起云惑上媚主,扰乱圣心,你可知罪!”御史大夫看着立在殿中的人,大声呵斥道。
江起云一身素色衣袍,发丝仅用一根锦带束起,看起来分外凄清。他看着齐朗,掀起衣摆缓缓跪下,“江起云知错了,求陛下废后…”
“起云…”
齐朗的嘴唇微颤,那个名字在唇齿间流连辗转,却又仿佛失了声一般。
起云,他的起云跪下来求他,求他废了自己。
跪在地上的江起云是那么的纤细单薄,仿佛一团云雾,齐朗平日里都不敢跟他大声说话,生怕吓到了他。
如今,却眼睁睁的看着那些人向他泼脏水,一声声训斥,仿佛要活活撕碎了他。
明明是想把世间最好的一切都给他,明明是最见不得他皱眉落泪,明明是想好好的护着他疼着他。为什么却还是落到这样的境地?
起云,若是那天晚上,我们真的远走天涯,是不是就不会让你这么伤心了?
“起云…”齐朗看着他,觉得一颗心被人狠狠的攥住了,只想冲上去将他抱在怀里。
“起云知错了,求陛下废后。”江起云伏下身将头磕在地上,两行清泪垂落在衣袍上。
“臣等恳请陛下废后!”群臣随之跪倒一片。
江起云抬起头来,唇角含笑,梨花带雨。寂静的大殿上,二人四目相对,双双泪眼生。
此情谁见,愁病相仍,向死而生。
江起云一生,能得你如此相待,还有何憾?
阿朗,我怎忍心…让你为难…
江起云身形虚晃,如轻羽一般倒在了地上。
“起云!”
齐朗冲下高台,将他抱在怀里,这才发现他的身下是一滩血迹,已经浸透了月白色的衣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