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跪读素书,书中竟何如。上言加餐食,下言长相忆。
大雪初霁,江起云坐在南窗前,翻阅着手中的书卷。点点阳光破窗而入,落在他洁净的白衣上,洒在他安静的侧脸上。
阿青沏好了一壶茶,倒了一杯,轻轻的放在他的面前。重新坐在书案前临摹一页小字。
江起云手指翻动书页,捏起一枚夹在书中的小纸签,嘴角勾起一抹笑容,一双桃花眼在暖阳中流光溢彩。
自从齐朗走后,江起云每日都会在书本中翻到他留下的纸条。有时是一句情诗,有时只是一句简单的问候。
譬如,起云想阿朗了吗?
午膳吃了什么呢?
煜儿有没有长高?
轻松的调调,寻常的话语,仿佛齐朗还在身边,就在眼前。
齐朗的纸条留得毫无章法,有时一本书里有好几张,有时一本书读了大半也看不到一张。
每日清晨起床后,江起云都会靠在小窗前看会书,一页一页慢慢的读着,心里默默的等待着,不知躲在哪一页,随时都会出现的惊喜。
每日夜晚睡觉前,江起云都会仔仔细细的将每张小纸条读一遍,然后小心的放在信封里,压在枕头下面。
半个月前太后回宫了,说是皇帝不在,江起云身子弱又有身孕,宫里没人照应不行。
江起云带着齐煜去坤宁宫请了几次安,太后看他怀着孩子,来来回回的不方便,便不再让他过去了。倒是时常来交泰殿看小太子,也时常差人送些东西过来。
砌下梨花一堆雪,紫烟捧月炉香动,灯照长夜独眠人。
交泰殿里蟠枝龙凤红烛明耀闪动,江起云只着了亵衣站在南窗边的书架前,手指划过一本本的书卷。
眼下齐朗已经走了一月有余,书架上的书都已经看完了一半。江起云暗暗想着,这些书要省着看了,不然等不到齐朗回来书里的纸条就被翻完了。
回到寝殿,宫人抱了齐煜过来。自从齐朗走后,齐煜便一直跟江起云睡,每晚也要他哄着才肯入睡。
阿青守在旁边,看江起云抱着孩子,轻轻的拍着,嘴里呢喃着软软的调子。
他很温柔,他总是如此。阿青盘腿坐在地上,趴在床沿边上,也要被那柔柔的声音哄睡了。
“阿青,醒醒。”
阿青睁开眼睛,床上的人正笑盈盈的看他,“你怎么趴在这睡着了?地上凉,要生病的。”
阿青看着他的脸,有些怔偬,似乎还未回过神来。
江起云将怀里睡着的齐煜放在床里边,伸手摸了摸阿青的手,“手这么凉,冷不冷?”
“不冷,别让我走。”阿青摇了摇头,说完话又低下了头。
“那你脱了鞋,到床上来。”江起云看着他,指了指床。
阿青愣了片刻,弯腰脱下了鞋袜,坐在了床上。江起云帮他脱了外衣,扯着被子盖在了他身上。
“手脚冰凉,是不是身上的衣服不暖和,我让他们再给你做几套新的。”江起云握着他的手,将他带进了怀里。
“不用,我不冷。”
阿青将头靠近江起云的胸口,鼻间全是江起云身上的味道。淡淡的,说不出是什么味道。
嗅着这股清香,阿青的心跳的很快,他觉得耳朵尖都在发烫。他睡在床榻的外侧,那是齐朗的位置。
他僵硬着身体,不敢乱动,江起云的怀抱,温柔极了,他贪恋着,不愿意离开。
江起云腹中的孩子已经六个月了,他躺在床上肚子鼓鼓的隆起来,阿青伸出手按了上去。
“啊…别…”江起云蹙着眉,拿开了他的手。
阿青下手不知轻重,偏偏肚里的孩子又是个爱热闹的,感觉到压迫后,就在肚子里不停的扑腾。
江起云看着衣裳下的肚子在颤动,感觉里面仿佛翻了天,这个小东西才六个月,好像就要踢打着窜出来。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阿青看他似乎很不舒服,心里很是愧疚。
“没事,阿青还小,哪里懂这些。”江起云笑着安慰他,只是声音却有些气力不足,“小弟弟很胆小,要轻轻的。”
“小弟弟?”阿青看着他睁大了眼睛。
“对啊,这里有个小弟弟,也可能是个妹妹,他们都要叫阿青大哥哥。”江起云拿着阿青的手,轻轻的放在了自己的肚子上。
“他在动。”阿青笑了,眉眼间带着惊喜。
“在跟你打招呼。”江起云也笑了,他从没见阿青笑过,这个孩子好像有什么心事一样,每天都沉默严肃。
昏黄的灯火下,江起云的面容带着柔和的光芒,他的眼睛仿佛流动的星河。
阿青傻傻的看着他,鬼使神差的伸出手碰了碰他的脸,“你真好看。”
江起云呆住了,随后脸上浮起红晕,带着几分羞赧的躲开了阿青的手,“小孩子,净是胡言乱语。”
“我不是小孩了,你就是好看。”阿青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只当他是小孩子。
“好了,你是大人了,等再过几年就要娶妻了,到时候我要给阿青挑个好看的媳妇儿。”江起云笑着打趣他。
阿青闭着眼睛没有说话,几年太远了,他连明天都不敢想。
江起云以为他睡着了,轻轻翻了个身,给睡在里面的齐煜扯了扯被角,搂着儿子阖上了眼睛。
阿青撩起他一缕发丝,放在鼻尖闻了闻。眉心皱起了川字,眼里是一闪而过的迷惘。
一别之后,两地相思。
月色如练如帛,西南军营,几个人席天慕地,围坐在一堆蒲火旁谈天说地。
军中人不拘小节,嘻笑怒骂声阵阵传出,引得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其中。
几个年轻的副将偷偷拿出私藏的酒,正自痛饮酣畅淋漓时,一个身穿玄色便服的颀长身影走了过来。
“陛下!”
众人看到皇帝来了,纷纷行礼,噤了声不再说话。
齐朗来到他们跟前,也在地上坐了下来,打量了周围的一圈人,其中不乏往日旧部,“怎么?昔日在军中尚能把酒言欢,如今见朕来了,都不吱声了?”
“如今不同了,往日是皇子是我们的头儿,现在是皇帝陛下了,臣等不敢造次…”
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将歪着脑袋回话,这人从前是齐朗的副将,名叫沈越。
齐朗看着他笑了笑,一巴掌拍在了他头上,“跟你说了多少次了,说话就好好说话,你歪什么脑袋!一副痞子样儿!”
“你又打我!将军,陛下又打我!”沈越转头拉住了江起山的胳膊。
从前在军营里,每次沈越被齐朗欺负,他都哼哼唧唧的去找江起山。
围观的人看到他们打闹,顿时也放松了下来,又开始嘻嘻哈哈的说起话来。
出门在外,所谈之事不过就是家中父母妻儿。他们说家中妻子很贤惠,他们的儿子有多聪明。
蒲火烧的很旺,齐朗静静的听着。他的脑海里全都是江起云,他很想江起云,很想儿子。不知道起云有没有好好吃饭?煜儿会不会把我这个父皇给忘了呢?
“陛下,你也讲讲呗,我们都想听听宫里的事,就是陛下的…嘿嘿…”一个身材魁梧的人,笑呵呵的说着,委婉的表达着他们想听陛下讲讲皇宫里媳妇儿。
“哈哈,你们都没见过!我可是见过咱们的君后,那真是…真是神仙一样的人。当年我去相府,他还叫我一声越哥哥!”沈越一脸得意忘形,江起山黑着脸掐了掐他的胳膊。
大家听了沈越的话,对陛下的媳妇儿更加感兴趣了,都纷纷看向皇帝。
齐朗先是勾起嘴角淡淡的笑了笑,然后脸上的笑意满满当当的溢了出来,再也绷不住咧开嘴笑出了声,“哈哈,他很好。”
“很好?怎么个好法?”几个人伸长了脑袋问道。
齐朗抬头看着天边的弯月,神色安静而祥和,带着说不出的柔情,“他很好看,朕没见过比他更好看的人。”
“他很温柔,说话声音总是柔柔的,轻轻的。”
“他又爱哭,每次看到他哭,朕都恨不能将世间最好的东西放在他面前。”
“他怕冷,胆小,睡觉时总是缩在朕怀里。”
“他多病,身子不好,每次吃药都要朕哄着。”
“他有时候又很倔犟,犟的让人又心疼又生气。”
“他为朕生下了太子,太子长的很像朕,也很聪慧。”
齐朗转过头,看了看安静听他说话的众人,敛着眸子低声说了一句,“我很想他们。”
他说,我很想他们。怎么能不想呢?这样的冬夜里,他应该把江起云捂在被窝里,紧紧的抱着,一觉到天亮。
“盛京皇城中人人皆知,当今圣上对君后,那才是真正的三千宠爱于一身。今日看陛下如此,方知传言非虚。”沈越枕在江起山腿上,弯起眼睛看着天边的月亮,清亮的声音带着几分欢快。
“他当得如此,朕也本该如此。”
月色明,簿火通红,齐朗八千里外遥望盛京,仿佛还能听到交泰殿里那人贴在耳畔的细语柔声。
想他,今夜无眠。
冬日里天长夜短,江起云畏寒又怀着身孕,每日都要睡到日上三竿。
交泰殿里的宫人都轻手轻脚的忙碌着,生怕吵醒了他。
阿青坐在南窗前习字,芙兮整理着楠木案后的书架。
苏福悄声走进来,交给了芙兮一封信,嘱咐道,“皇上来信了,等主子醒了交给他。”
“真好,有这一封信,恐怕又要高兴好几天呢。”芙兮笑着说道。
苏福又问了些江起云的近况,交待芙兮若是有事便去找他,临走前看到书案前阿青习的字,笑着夸赞道,“还是主子教的好,这字写的还真是十成十的像皇上。”
“是吗?我听主子说,咱们皇上的字是一等一的好。”芙兮放下手中的东西,也凑过来看了两眼。
阿青腼腆的笑了笑,低下头又写了起来。
“阿青先别写了,我要去小厨房看看,你去寝殿看看主子醒了没,把这封信拿给他。”
芙兮将信封递给阿青,就去了小厨房。
阿青隔着南窗往外看了一眼,前庭梅树开满了枝头,不禁心里一阵欣喜。江起云爱花,这样的季节能开花的植物太少了。
他走到前庭折了几枝朱砂梅,轻轻的走进寝殿,将梅枝插进了红木小案上的白瓷瓶里。
床榻上的人还未醒来,江起云侧身躺着,双手揪着胸前的锦被,绣枕上的发丝有些凌乱。
阿青静静的看着他,过了许久,从怀中掏出信封,放在了小案上。
“阿朗…”江起云轻声呢喃着,呼吸突然有些急促,似乎是做了梦。
阿青轻拍着他的肩膀,想要唤醒他。从前齐朗每次下朝回来,便是这样叫醒他的。
“阿朗…”江起云一把攥住了他的手,喊着齐朗的名字睁开了眼睛。似乎是惊魂未定,他的眼神涣散,额头上还有些细汗。
阿青皱了皱眉,将他揽进了怀里,“别怕,我在这里。”
“阿青。”江起云长舒了一口气,从梦境中清醒过来,下意识的推开了身前的人,“我梦到他了,他满身是血,我怎么喊,他都不理我。”
“梦都是反的,是你太想他了。”
江起云垂着头,没有说话。
是啊,是太想他了。想的心都跟着疼了。
“他来信了。”阿青看了看江起云,将信封递给了他。
江起云感觉心猛地一颤,把信抓在了手里,正要打开时,却被阿青捉住了手。
“吃过早膳再看。”
“我现在就想看。”江起云睁着水蒙蒙的眼睛,撇了撇嘴。
“先吃饭,宝宝饿了,听话。”阿青笑着摸了摸他的肚子。
“嗯,好吧。”
二芙备好了早膳,阿青扶着江起云来到桌前。这一餐,两个人都吃的心不在焉。
江起云匆匆放下碗筷,起身回了寝殿,阿青看着他的背影,也默默跟了过去。
江水三千里,家书十五行。
这信上的字迹,再熟悉不过了。
江起云坐在床前,手中拿着薄薄一页纸,一颗心由欣喜到惊慌,转的他喘不过气来。
“芙兮芙玉,去备辆马车,我要回躺相府。”江起云的声音里带着慌乱,从小案的抽屉里拿出了齐朗留给他的令牌。
“主子,出了什么事?这么着急回去。”芙兮问道。
“大哥出事了,你快去准备,我要出宫。”江起云抓住了芙兮的袖子,言语间满是焦急。
芙兮看他脸色苍白,扶着他坐下,安慰道,“主子别急,奴婢这就去准备,您先在这坐会儿。”
芙兮刚走,偏殿里的宫人就带着齐煜过来了,小家伙一醒来就哭闹不止,嚷着要爹爹。
“殿下,太子哭个不停,硬是要找您。”
江起云接过孩子,被哭声扰的心里更乱了,一边帮齐煜擦着眼泪,一边轻声哄着他。整个人显得六神无主。
阿青在一旁看着,心里有些心疼。这个人何时这样惊慌失措过,他本就该安安稳稳的待在交泰殿里,过自己的日子。
二芙备好了马车,江起云把孩子交给宫人,拿着令牌准备出宫。
齐煜看到他要走,顿时又嚎啕大哭,江起云无奈,只能又把他抱过来,“煜儿听话,爹爹很快就回来,煜儿乖。”
哄了许久,小家伙才松开了紧抓着爹爹衣襟的手。
江起云亲了亲儿子的脸,便随着二芙走了。
刚上了马车,阿青却匆匆跑了出来,气喘吁吁的说,“别去。”
“怎么了?阿青不想一个人待在宫里?”江起云问道。
阿青眉头紧皱,看着他欲言又止,“我…跟你一起去。”
“也好,你快上来。”
“嗯。”
赶车的是交泰殿里的小太监,二芙还是一左一右坐在前面,江起云不禁想起了那次出行,只是如今少了齐朗。
齐朗信上说,行军路上遇到了时疫,江起山染病,为稳定军心,被秘密送回丞相府医治。
江起云心里清楚,大哥身体向来强健,若不是真的病重,是不会回来的。
一颗心正七上八下,忐忑难安,马车却突然停了下来。
江起云正要开口询问,布帘却被人一把掀开。
“你们…”
一句话还未来得及说完,便被人用锦帕捂住了口鼻,顿时瘫软在了阿青怀里。
霎那间,惊恐与无助纷纷袭来。
锐利的眼神,冷酷的声音,有力的臂膀…
这哪里还是交泰殿里胆小怯懦的少年?
“阿青…你…”江起云的声音软绵绵的,视线模糊,意识渐渐消失,再也支撑不住,昏睡了过去。
阿青从下属手中接过大氅,将怀里的人裹住,抱着江起云从马车中出来,转而又上了另一辆马车。
“你们慢一些!他还怀着身孕。”阿青面色阴沉,说话间带着怒气。
“大公子,我们必须尽快出城。等出了城,会换一辆舒适的马车。”前面赶车的黑衣男子回应道。
阿青收紧双臂,环住了江起云的腰身,让他枕在自己的肩膀上,伸出手轻轻帮他托着肚子,“对不起,委屈你了。”
阿青眉眼间温柔似水,一个吻落在了江起云的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