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西南局势紧张,南夷有西辽相助,兵强马壮,来势汹汹。
双方势均力敌,难见高下。齐朗年轻气盛,又心中牵挂起云,一心只想速战速决。
几日前不顾众人反对,带兵突袭敌方精锐营,结果中了埋伏,拼死突围却身受重伤。
营帐里,齐朗披着外袍靠在榻上,军医拿着酒尽数浇在伤口上,针线刺破皮肤将伤处缝合在一起。
齐朗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抓住了榻上小几的一角。肩上的伤痛极了,军医下手一点也不温柔。他想起云了。
缝合完毕,军医在伤处撒上药粉,用纱布包扎起来。
营帐外,芙玉和一个青衫男子正焦急的等着。
江起云失踪,太后在盛京搜寻无果,为了不使皇帝分心,便令人封锁了交泰殿,任何人都不得出入。
二芙被禁宫中,孤立无援,只能谎称太子有疾,趁机向王太医求助。王太医用医侍将芙玉偷偷换了出来,让自己的儿子王祈带着她来西南大营找皇帝。
军医提着药箱走了出去,江起山面色沉重,带着芙玉和王祈走进了营帐。
齐朗看见芙玉进来,顿时一颗心沉了下来,一定是江起云出事了。
“陛下…”芙玉看到齐朗,就像找到了靠山,顿时跪在地上失声痛哭。
“说吧,他怎么了?”齐朗的心脏跳的很快,气息有些不稳,声音有些颤抖。
王祈将王太医亲笔书信呈上,芙玉将事情从头到尾原原本本的详述了一遍。
齐朗脑子里嗡嗡作响,觉得心口疼的厉害。他拿着信纸的手有些发抖,五指并拢将信纸捏在掌心,肩膀上的伤口因为过于用力而裂开,血顺着手臂流了下来。
肩上的剧痛使他倒抽了一口气,齐朗眯着眼睛咬了咬下唇,“你们…那么多人看不住一个怀孕的人!”
江起山眉头紧锁,帐内的人皆是沉默不语。
齐朗脸上毫无血色,拿起案上的剑,走出了营帐。身上的伤很重,他的步子有些紊乱。
“阿朗!你去哪?”江起山快步跟了上去。
“去找他。”齐朗往马栏的方向走着,没有回头。
“你知道他在哪吗?你去哪里找?”
“从哪里丢的就从哪里找!我倒要看看谁他娘的活腻了,敢抢我的人!”
“你冷静点!你知不知道你是主帅!现在两军交战,千钧一发!你走了,这里二十万将士怎么办?”江起山从背后拽住了他,大声喊道。
“这里没有我还有你!可起云只有我!他现在生死不明你知道吗?!这时候我不去找他!谁去?”齐朗反手抓住了江起山的衣领,吼的歇斯底里。
江起山看着近乎疯狂的人,捏了捏拳头,最终垂下了手,“你以为只有你担心吗?起云是我的亲弟弟!”
江家幺子自小便娇弱的如花心儿一般,玲珑的小人儿多病多泪,胆小敏感。小时候打个雷都能将他的魂儿吓飞,江起山看顾他十八年,恨不能将他揣进心窝里。
“那你说怎么办?该怎么办?你还不了解你的亲弟弟吗?起云若是受辱,他会没命的!”齐朗手上青筋暴起,血还在顺着指尖往下流。他太了解江起云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若是被人欺辱,他一定会寻死的。
“我知道…我知道…”江起山松开手,垂下头低声说着。
“大哥,他那么胆小,又爱哭。现在不知被什么人带到哪里去…我只要一想到…心就像被人掏走了一样…”齐朗哽咽着,突然坐在地上,将脸埋进了膝盖里。
他怕极了。
“阿朗,有大哥在呢,大哥会想办法,咱们一定能找到他。”江起山将他从地上拉起来,心里已经有了打算。
齐朗十五岁就跟着江起山厮混在军营里,两人不是亲Xiong-Di,却胜似亲Xiong-Di了。
月色下万里无垠,苍茫西风暗卷黄沙。又一只飞骑从盛京匆忙赶至西南大营。
西辽王新得一娈宠,身怀有孕已八月余,宫中盛传惊为天人…
密信上寥寥数语,落款处是睿王印信。
睿王与西辽少将萧含烟交好,这消息应当不假。
“我要去西辽。”齐朗将密信放在桌上,看着江起山的目光坚定无比。
“若那人不是起云呢?”江起山问道。
“若真的是起云呢?只要有一线希望,我就非去不可。”等待的每时每刻都是煎熬,与其如此煎熬下去,倒不如行走在找他的路上。
“好,你将八千精骑和陷阵营带走,回盛京带上你的十二支亲卫军。”江起山从腰间解下一枚令牌,拍在了齐朗面前。
“不行!这时候抽走八千精骑和陷阵营,这里怎么办?”齐朗又将那枚令牌推了回去,哑着嗓子说,“我的人我来救。”
“啰嗦什么,这里一切有我,你放心吧。你的江山我来守,你把我弟弟平平安安找回来。”江起山将令牌塞进了齐朗手中,重重的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嘶…大哥你能不能长点心…”那一下正好拍在伤口上,齐朗顿时疼的龇牙咧嘴。
“阿朗,把我弟弟找回来,好好待他。”江起山看着他,表情凝重,“若是…家中事就托付给你了。”
“大哥…”齐朗心口一窒,握紧了手中令牌。
八千精骑和陷阵营,是江起山的左膀右臂。这时候将他们调离西南,意味着什么,两个人心知肚明。
只是,齐朗没有选择,他不能没有起云。而江起山,同样没有选择。
苍凉的月色下,沈越一身白衫,长发飞舞,身姿轻盈的挽出一个剑花。
江起山来到跟前,立在一旁静静的看着。
“将军…”沈越额上有些晶莹的汗水,气喘吁吁的走到江起山跟前。
“你都听到了?”
“是。”
江起山用袖子帮他擦了擦汗,“你随阿朗同去。”
“不!我要留下!我要留在你身边!”沈越一把甩开了江起山的手,“你知不知道这时候调走精骑和陷阵营,这里会有多危险!”
“听话。”江起山笑了笑,想摸一摸他的头,沈越却拧着脖子躲开了。
“你除了这个还会不会说点别的?每次都是让我听话听话!我是你的狗吗?”沈越说完,将手中的剑扔在地上,转身就走。
沈越的剑术是江起山教的,那把剑也是江起山送的。
江起山捡起剑,伸手勾住了他的肩膀,“起云是我的亲弟弟,他肚子里还有我的小外甥,阿朗与我情同手足。他们是大齐的帝后和皇嗣,于情于理于公于私,我都应该这么做。”
“将军,让我留下吧,我留下来帮你。”沈越转过身抱住了江起山,这种时候,他想与他同仇敌忾。
“阿朗一遇到起云的事,就没了脑子。咱们Xiong-Di都是一起长大的,关键时刻你能劝得住他。”江起山搂住他的肩膀,抚了抚他的头发。
“那你怎么办?阿朗走了,精骑和陷阵营走了,连我也走了,你怎么办?”沈越抓着江起山的肩膀,使劲的摇晃着。
江起山攥住了他的双手,任他怎么挣动也没有放开,“越儿,我不是以将军的身份命令你。我是以爱人的身份,请求你…”
“将军…”
江起山亲了亲他的额头,松开了手,“去吧,收拾东西,照阿朗的性子,明早就要出发。”
“好。”
江起山用袖子擦了擦剑上的灰尘,双手递了过去。沈越接过那把剑,转身离去。
月色如练如帛,江起山站在原地,望着沈越颀长的身影,突然大声喊道:“沈越,我不会死的。我会活着回去,等回到盛京我就娶你!”
沈越没有回头,但他笑了。
翌日一早,东方拂晓。
齐朗率八千精骑先行,沈越带陷阵营紧随其后。
八千里路云和月,是昼夜兼程,是不眠不休。风雨一程,冰雪一更。这一生,也只为了一个人。
伤痛交加,精疲力竭,齐朗告诉自己,他不能倒下,起云还在等着他。这一份执念,让他一口气撑到了盛京。
凌晨丑时,天还未亮。精骑营将士在城外三十里安营,齐朗带了十几个人进城。
越骑将军方锐手持金牌,纵马疾驰在前,高声喊道,“陛下归京,速开城门!陛下归京,速开城门!”
顿时城门缓缓开启,十几只飞骑驰骋而过,朝着皇宫飞奔而去。
待行至宫门前,齐朗周身生寒,眼前发黑,直接从马上栽了下来。
交泰殿里又点起灯火通明,仿佛它的主人不曾离开。
明黄色的床帐,绵软的床铺,齐朗躺在床榻上,昏迷中仍然眉头紧锁,口中喊着江起云的名字。
太后坐在床前,摸了摸他滚烫的额头,口中念叨着,“傻儿子。也不知你上辈子欠了那孩子什么,这辈子就是来还债的。”
带着伤赶了那么多天的路,齐朗的伤口感染了,发起了高烧。
辰时,睿王进宫。齐朗服过药,正睡得昏昏沉沉,只听见耳边响起江起云的名字。
西辽皇宫…娈宠…确认无误…
齐朗觉得好像掉进了火海里,周身的血液都燃成了灰烬,整个人都要炸开了。他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抓住了睿王的衣袖,只是还未开口,却喷出一口血来。
太后吓得不轻,赶快将他按回床上。
“耶律流光…老子砍了你…”齐朗气若游丝,竭力的嘶吼着,只是声音却极其微弱。说完这一句,整个人就彻底昏死过去。
太医来诊脉,心中暗道,皇上气性真大啊,这活活气的吐了血…
齐朗这一昏,便是一天一夜。梦里面不知道把耶律流光砍了多少遍,杀了多少回。
这期间,太后已经整合好了十二支亲卫军。
齐朗醒来,整理好衣冠,觉得应该去跟自己的母亲告个别。
奉先殿里,太后跪在大殿中央,她这辈子从来不信鬼神之说。唯独这一次,她诚心的祈求着各位先祖,保佑他的儿子。
“要走了吗?”太后站起来,看着站在身后的齐朗。
“儿臣来跟母后辞行,儿臣的江山和孩子都交给母后了。”齐朗走上前来,掀开衣摆跪了下来。
太后将他扶起来,从袖中掏出了一枚兵符,嘴角一抹笑意,仿佛还是当年将军府里不谙世事的少女,“你外公的五万沈家军被我调来了,他们已经在城外与精骑营会合。”
“母后…”齐朗愕然,这五万沈家军是沈家最后的底牌,是守护盛京的主力,从未随意调动过。
“儿子,你是我的儿子,我懂你。这种时候,娘不帮你谁帮你。”太后眼中已经有了泪光,她知道她是不该拦他的。
“母后,谢谢你。”齐朗接住兵符,心中感慨万千。
“母后知道。没有他,你活不了。没有你,我也活不了。咱们这一家人能不能活,就看你能不能把他带回来了。”太后点上一柱香,递到了他手里。
齐朗接过来,恭恭敬敬的行了礼,给列祖列宗上了香。
“母后,我走了。”
“去吧,去把你的命找回来。”
日出东方,冰雪消融。齐朗走出大殿,瞭望西北。
山有榛,隰有苓。云谁之思?
虽千万人吾往矣。
一行人等候在宫门外,齐朗出来正待翻身上马。
一辆马车驶来,稳稳的停了下来。一位老者从车上下来,走到了齐朗面前,是王太医。
“陛下,微臣愿意一同前往。”
“此去西辽路途遥远,王太医年纪大了,受不了一路颠簸。”齐朗看着两鬓斑白的老人,心中感动不已。
“让臣去吧,总能有用得上的地方。”王太医按了按齐朗的肩膀,又回到了马车上。
所谓,医者,仁心也。当如是。
齐朗看着身后的军队和腰间的两枚兵符,眼神炽热,仿佛还是当年不及弱冠冲杀在阵前的少年。
江起云,所有人都没有放弃你,你可不要放弃自己啊。